日升日落,时间沙漏一次次倒转,不紧不慢永不停止,眨眼之间,已是半月光景过去。广州城内外一切如常,只是随着大收试时间临近,省城的学子不减反增。很多被府试刷下来,又或者因为各种原因没赶上县试府试的童子,前来赶这次科举末班车。

    即使是寒门学子,这个时候也会砸锅卖铁搏上一切,来赌一个前途。城市因他们变得更加热闹与拥挤,负书箱的仆役书童,挑着担子的父母,以及手拿折扇贪看风景的学子,将五羊城从睡梦中惊醒。

    梁盼弟的狗肉铺子还没到营业的时候,门并没开,关清顾白靠在门首,与周围卖饭食的伙计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,顺带看着入城的大队人马,盘算可以卖多少狗肉出去。

    正在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,一个眼尖的伙计忽然看向城门方向道:“诶?那不是范公子,他怎么到这来了?”

    关顾两人顺声看过去,见身着簇新道袍,手里提着个食盒的范进,逆着人群,向着自己这边走过来。两人彼此对视一眼,又偷眼看向店里,慌忙地把胳膊一伸做了两条人肉门闩,一脸苦相道:“老板娘有话……”

    “她有什么话只管跟我说,都躲开,挡道我翻脸啊。”说着话,范进另一手的折扇已经朝两人那毛茸茸的胳膊上打过去。

    两条大汉那粗壮的胳膊可不敢接读书人的折扇,讪讪地放下胳膊左右分开,范进大摇大摆从两人中间穿过去。梁盼弟这时正在店里忙着备料,双手的袖子都已经卷到肘部,露出两条胳膊,腰上系一方围裙,双手各持一柄雪亮菜刀,将狗肉切成一块块准备着下锅。

    刀切菜板叮当做响,范进在后看着那纤腰风屯,一时竟是不忍错开眼神。听到外面动静,梁盼弟并不回头,只冷冷道:

    “这么早就出城了,难道昨天晚上海棠姑娘有客,没留你过夜?刀子无眼,少往前凑合,留神把你的爪子切下来一并炖了。我这没有上好的瓜片,更没有新摘的水果,要是被那海棠姐掏空了身子倒是能帮忙,我给你弄碗狗鞭补补身子,看在乡亲面上,免费!”

    范进把食盒放到桌上,脸上满是笑容,“三姐,你吃醋了!哈哈,你吃醋了!你先把刀放下,看看食盒里是什么,再决定发不发脾气!”

    梁盼弟放下菜刀,回头看着范进,目光里说不上是恨还是失望,再看看那食盒,目光冷厉。“从红袖招带了什么点心出来么?那是侍奉大贵人的,我们这穷地方,吃不惯这种细点心,还请范小爷赶紧把东西拿走,别让我们这的穷气,把这好点心都给糟践了。”

    “看看,你这人说话就跟你那刀似的,杀人不带眨眼的。你且上前来看,这里是什么细点心不是?”范进说着话,已经把食盒上盖挪开,梁盼弟嘴上虽然说的厉害,可依旧忍不住把眼看过去,随即脸色一变,三两步间已经抢到范进伸前,一把将盒盖盖住。

    “你疯了?大早晨起来,举着这么盒东西来这里,你知不知道这是能出人命的!”她紧张的向外看看,见关清顾白还在和人闲扯,没人往这头看,才长出口气,要紧的把食盒拿起来,二话不说就塞到灶台下面。随即又对外头关清顾白招呼道:“关门上板,今天生意不做了,我有事。”

    几个闲人与关清顾白两人笑道:“看看你们掌柜的,说多少狠话都没用,人家一来,还不乖乖关门。你们别进去啊,一会人家两个做事,你们在不方便,走,到我们这帮忙,赚点茶水钱。”

    门帘一放下来,梁盼弟总算出口气,小心的把食盒重又拿出来,揭去盖子,从里头把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以及些金银首饰一样样拿出来,压低声音道:“你去做贼了?怎么这么多?若是真做了贼,还不赶紧着逃命,到我这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三姐,你不吃醋了?”

    “呸!都什么时候了,谁跟你说这个,哪个耐烦吃你的醋。你和那个海棠做什么狗皮倒灶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,我只是替大婶不值。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,你倒是自甘下留,与那种女人混在一起。我说……这些不会是她的吧?”

    梁盼弟警惕的看着范进,想象着是不是他杀了海棠,卷了其私房逃跑。范进却只盯着她两条胳膊看,良久她才反应过来,要紧着把袖子放下,又解了围裙,又羞且气道:“人家海棠姑娘比我好看多了,有她你看我干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她比不上我的三姐一根手指,我跟她,无非是互相利用罢了。你放心,这钱不是脏的,都是我做画赚来的。画一张喜容四两六两,这半个月可是把我累的够瞧的。行院的姑娘有不少都求着我画像,绣鞋啊手绢啊,都收了不少……”见梁盼弟丹凤眼一翻,范进又连忙说了句,“烧起来都麻烦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人家的心意,你也好烧的,不解风情。”数落了这一句,两人的芥蒂倒是解了,梁盼弟面上的寒意绷不住,只好露个笑脸道:“这些怕不有几十两银子。”

    “没拿天平称,五十两总是有的,还有这些首饰,加起来能换六七十两了。小院子里还有大概百十两,那是准备给我娘的。”

    梁盼弟听到这话,心里一热,忍不住问道:“那这钱你也该交给大婶,她不容易……”

    “庄户人家骤然而富,是祸非福,不能一次都送到家里。就是我手上这些要送,也要等时机。至于这些,是咱们以后过生活用的,现在不担心我养不起你了吧。”

    虽然天已经亮了,但是关了门,又放下帘子,小饭铺里既黑且热,范进的一只手,已经搭在了梁盼弟的肩膀,头向她的脸上凑过去。梁盼弟听到这句过生活,只觉得芳心一软,几日的愁苦烦闷,都已化做甜蜜,任范进亲着自己的脸。直到对方的手伸向自己衣服之内时,才猛的抓住他的胳膊。

    “别得寸进尺!你这几天和那海棠混在一起,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过了,还跟我这蘑菇什么,我可不给她当替身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哪去了,我们两个之间,可什么都没做过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话骗谁,那么多不要脸的话都画了,还说你们没做过?”

    这半个月里,广州花界一大新闻就是早在几年前就已过气的海棠,靠着一套**咸鱼翻身,重扬艳帜。

    那些画并非是压箱底一类的纯画,画中女子既未果露身体,也未与男子做什么勾当。可是那一幅幅画的神态,偏又撩人已极。或是美人午睡,或是解衣将寝,又或是舞剑习字。

    这些画作里都充分展示了女子身体之美,让男子一见而血脉贲张不能自持,模样画的不但与海棠几无二样,比起本人还要略美几分。在这组美人图带动下,海棠现在的行情,足以颉颃新任行首玉娇。一时间红袖招内两花魁一雅一艳,从原本中等行院竟有跃升为头等班子的可能。

    能画出这些画,足见两人的交情到了什么地步,一想起这一点,梁盼弟依旧忍不住生气。范进笑道:“我跟你交个底,那些画实际是我想出来的,不是她真摆出来的。或者说没我的脑子,她也摆不出那些姿势,摆出来,也不好看。就拿舞剑来说,她没有武术底子,舞的剑太难看了,照着她舞剑样子看,鬼都不上门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话留着对胡大姐儿说去,她来我这哭了好几回,如果不是红袖招那地方……她都忍不住想去找你了。看她那样,就像是相公在外面胡作非为,偏生什么都还做不了的大妇,真可怜。”

    梁盼弟嘴上这么说,但是拦范进的意思已经不很坚决。这几日里她自己琢磨,也觉得范进血气方刚,自己苦苦不让他得手,他难免就被那些狐狸精给拐了。所以对于他一些要求,也就听之任之,只是不让他真越了雷池。

    范进与她亲昵一阵,才道:“我跟你说实话,海棠是想吃掉我这童子鸡,但是我可不想让她吃,好歹也要先和三姐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要是碰了我再敢去摸她,信不信我把你们两个一起砍死,斩成十八段之后煮汤!”梁盼弟恶狠狠地说了一声,伸手在范进的胳膊上用力一拧。

    “好啊,那这剂补药就只留给三姐,反正现在银子赚了不少,名声也已经传出去,红袖招于我已无意义,今后我去的也会少了。”

    梁盼弟身子一正,把范进向外一推,将衣服仔细整理着。“不是少,是连去都不要去。再过一个多月,就是大收试了,你府试不利,大收试就是最后的机会,应该好好温书,去做功名。这些钱,姐替你存着,姐现在的生意足以养你,你就好生读书,不要惹这么多事出来。尤其是红袖招那种地方,更是连想都不要想。”

    “不去红袖招也不行啊,我卖个画都有人找我麻烦,归根到底,还不是因为我没有名望。如果我是金沙乡一个乡下后生,就咱们两个这样子,洪总甲就能带人来把我们沉潭。如果我只是个不第童生,一干三等附生也敢来掀我的摊子。我现在结交巨室,是广州城里时下最有名的丹青范妙手,请我给家中老人画喜容的邀请,不知排出多远,就算是洪家刑房里的管年,见我反倒要赔笑脸。你说,红袖招这地方我是该去还是不该去?”

    “我只听说那地方害人,从没听说帮人的,你别糊弄我,好好说说,到底怎么个章程?”

    范进哼了一声,“也没什么,无非互相利用。海棠利用我的画,让她再次走红,我利用她结交富翁的机会,帮我揄扬名声。这女人眼窝子浅,但是知道好歹,出钱很大方,也愿意倒赔身子。我如果不是惦记着姐这,就跟她成了事也不难。她接的客人多是阔佬,拿我的画一看,生意立即上门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懂,那些富翁员外难道请你画家里的女眷?”

    “那怎么可能,自是画家里老人。”

    邀请范进的富翁家里,多是有年老力衰的当家人,自知寿数无几,想给子孙留下几幅画像以便清明祭奠,子孙观瞻叩拜。

    可是当下画师大多重意不重形,画出来的人物富态有余,可与真人差距一天一地。范进画像惟妙惟肖,又能弥补本人缺憾,不但可以流诸后世,还能把本人画的顺眼一些,以慰老怀。这种绘画带修图的服务,让范进名声鹊起,这些金银也就是靠画像赚来。

    “今天能这么早过来,就是昨天在城里刘千户家,给老太爷画喜容。那刘老太爷当初阵前厮杀,瞎了一只眼,鼻子也被刀砍去一半。我那画像画的他生龙活虎,老爷子一高兴,不但多赏了一两银子,又嘱咐他儿子给了我一面出城令牌。以后只要是刘千户分守的城门,我随意出入,多晚都没关系,来看你也方便。”

    梁盼弟不解道:“既是赚了这么多银子,现在正该收心读书,怎么还要去应酬这些大户?以你眼下的银两,省着用,足够你花到大收试,甚至乡试也尽够了,何必还要为这些应酬误了你读。”

    “银子其实是足够用了,我现在还做这个,一是保持名声不坠,二就是为了恶心人。说到底,就是恶心陶简之那老货。我堂堂一个南海案首,被陶老头刷下来,只好卖画为生。家乡还有土棍迫害,不敢回家。这些日子,已经有几家大户要为我出头,拿名刺送到县衙门里,要过问一下洪家的人。只要我卖一天画,就等于是个活罪证,向人们宣称,陶简之对于南海案首的残害并未结束,家乡的恶霸豪强,还逼得自己有家难投。我倒要看看,这科大收试,敢不敢不录我……”

    梁盼弟听的不住发笑,用手摸着范进额头,“还是你坏心眼多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说坏心眼,还是想对你使,可不想对别人!”范进说着话,已经把梁盼弟抱起来,低头正待亲下去,可就在这当口,门外忽然擂鼓似的响,只听关清道:“掌柜的开门,胡大姐儿来找你,事情很急,说是与性命相关,您无论如何也得见一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