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假的?”

    “你说谁是假世子!你这书生给我等着,我饶不了你!今天张家人可以走,你不能走。”

    “这位公子请慎言……”

    书局里再次陷入混乱,几方乱吵成一团,张嗣修虽然急于离开,可是听范进说起这两样东西是假的,却也有些诧异,或者说是愤怒。毕竟在他的世界观里,不相信有人敢对自己撒谎,不管范进还是宋掌柜,谁骗了他都无可原谅。

    终究是纨绔性子,毕竟眼下对方的拳头没有打到鼻子,于危险的认识程度,已经让位给维护面子的必要。张嗣修一声大喝,“都住口!”目光则落向自己的手足,两兄弟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,当看到少年给出的某种回应之后,张嗣修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起来。用手一指范进道:“范兄,你且说手看,这两件东西怎么是假的,其他人先等一下。”

    范进朝着宋掌柜一笑,迈着步子踱过去,几名伙计试图阻止他,却被范进以极轻巧地撞开。毕竟在军中混了年余,战阵都经过了,这些伙计他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。

    “宋掌柜,请这边看,我指给你哪里有问题,免得你不认可。”

    宋掌柜面色阴冷,先是打量范进几眼,“我方才听二公子说起,阁下就是做幼学琼林的范退思范公子?久仰您的大名了,您在广东确实是大名士,可这里毕竟是湖广,不管您的才名再高又或是势力再大,总不能随便就欺负到湖广人头上。要知这长沙城内,也是讲道理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讲道理,很好!我这个人是个书生,比起动刀子,其实我更喜欢讲道理。宋掌柜现在想讲道理,我奉陪,来,跟我过来看看道理。”

    范进的表情虽然和善,但是在那和善的外表下,那种杀机与恶意,其实谁都感觉得到。甚至于就连张嗣修都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兄弟,心里在怀疑着,是否遇到一个冒充范进之名伪装书生的江洋大盗,若非如此,这人身上怎么总带着一丝杀伐气息?

    随着范进来到柜台之前,宋掌柜的神色倒是并不慌乱,做了这么多年书局,其自身也是精通文墨之人,于古董一道自有其长。指着这份颜真卿手书的告身道:“纸张、笔法、墨迹都是验过的,绝没有虚假。范公子一口咬定这份真迹一钱不值,不知是何道理?”

    “纸张这些东西,我压根没有时间检验,所以就当你说的是真的,我断定这古董是赝品也非因为此,而是因为这里的细楷。制敕人这里,写的是中书舍人开播没错吧?”

    宋掌柜点点头。张嗣修也奇道:“开播之名其实我也未曾听过,但是唐时一个中舍,并不是大人物,我们搞不清楚他也不算奇怪,以此不足判定为假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,如果只是个普通人,我们不知道他的存在很正常。但是开播这个姓,就很有问题了。开姓始自于宋,宋大臣赵开入蜀,将自己姓名拆开,作为两个姓氏在西蜀传播,其中蜀中赵姓有一支就是赵开后裔,而天下开姓的始祖就是赵开。于宋以前,这天下并没有开这个姓氏,试问,唐人何以有开姓?所谓开播者,应为中书舍人关播,此人是宰相卢杞所荐。与颜鲁公是同时之人,受命中舍就很恰当了。至于误关为开,实际是临摹者描字笔误,这份颜鲁公告身,只是一份仿品。而且有了这么一处明残,这仿品就不值钱了,我没说错吧?”

    张嗣修听着已经信服,再看向自己那兄弟,便猛一拍案,“高兄,你方才验东西时,怎么说?”

    那姓高的书生有些讷讷而退,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几个同行书生已经帮着张嗣修开始指责起来,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,高兄号称能辨古董,怎么这次事情做的如此糟糕,简直有负张兄所托,大为不该。”

    “正是如此了,你是长沙本地人,又有人脉又有眼力,可是人脉已经不行了,眼力就更差劲,事情怎么做的啊?这么明显的错误都看不出,这也实在太没用了些。”

    范进又指向那本宋版书道:“至于这新唐书,确实是宋版,不过不是北宋,而是印自南宋,价值上差了十倍以上。百两白银就算是有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范公子……敢问可有证据?”宋掌柜倒是不见慌乱,依旧指着书问道。

    范进翻开书,指着上面文字道:“请看这里,新唐书中凡有诚字处,尽缺一笔,这便是避讳。但试问,北宋之时,诚字需要避何讳?这是南宋理宗名讳,理宗原名贵诚,后更名为昀,登基之后为避圣讳,诚字一律缺笔。敢问,若是北宋时期印的书,又如何未卜先知,知道在南宋时有位名诚的皇帝,提前避讳?”

    张嗣修此时拍案而起,却是朝着高姓书生道:“高朋友,你这块招牌我看是要改一改了。幸亏我只付了定金,不曾付全款。若是以三千两银子买两幅假货拿到京中,怕不成了整个京城大笑话?人说长沙崇仁书局两大镇店之宝,原来就是这等玩意?我算是见识了。”

    宋掌柜并不慌张,反而朝范进恭敬一礼,“这……却是小可无知,竟是把两件假货当了宝贝,险些闹了大笑话。生意人终究是生意人,不比你们书生见多识广,小可心悦诚服。既然这两样东西二公子不喜欢,那这笔交易就算作废,定金我退回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“慢!这件事怕不是退回定金那么简单,那个假世子先站住!”这次说话的,却是张嗣修的那位兄弟。

    声若空谷黄莺,清脆悦耳,声线优美,一如其身上的香气,并不浓烈,又让人难忘。更重要的是,这声音显然是个女子的声音,绝非男儿。他……其实是她?这黑胖子并没认错人?

    范进脑海里转过几个念头,但是身体已经冲了出去。那黑胖子在范进辨识古董时,人就已经悄悄退向门口,但是他退的速度不算太快,除了那女子外,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古董上竟未发觉。这时他听到呵斥,转身就跑,肥胖的身躯在这一瞬间所表现出的速度,与其身材竟是严重的不匹配。

    几个书店伙计,有意无意的挡在其他人追逐这黑胖子的路上,再者从身材看,其他书生那单薄的体型,多半也不是这黑胖子的对手,想要拖住他并不容易。但是范进扑出的刹那,刀已经再出出了鞘,白森森的刀光闪处,几个阻拦的伙计慌忙地向四下避让着。一个伙计避让不及,立刻就被一刀砍翻在地,范进在其倒下的时候,又在这伙计身上狠踩一脚借力前扑,手中的短刀飞出大喝道:“看刀!”

    黑胖子这时已经到了门口,一条腿已经迈过门槛,另一条腿还不等迈出去,就听到看刀两字,随即就是一道冷风袭来。人下意识地向旁闪避,一件雪亮的东西已经贴着耳朵飞过去,不等他反应过来,腰上一紧,却已经被范进抱住。

    从两人的体量对比看,范进这种身材虽然不是豆芽菜但也不如这黑胖大汉来的健壮,以角力论,肯定是范进吃亏。但是前世在京剧行当里的武术训练以外,还有过健身及摔跤等格斗技练习的范进,于人体结构中哪部分脆弱的了解,丝毫不逊色于这个时代那些格斗大家。而在罗山期间,与一干军中健儿习练技艺,虽然称不上弓马娴熟,可是近身格斗时的厮扑技巧却是精通。

    那胖子连续几个动作试图甩开范进,却发觉这书生就像块膏药粘在身上,想要冲也冲不出去,伸手向着身上乱摸,试图找到一件武器打翻范进,同时朝门首高喊道:“来人……与我打死这个小子!”

    就在黑胖子喊出这句命令之后,却觉得一股力量试图破坏他的平衡,出于本能,他向着反方向用力,却不想正中对方下怀,范进就借着他的力猛然发劲,将这黑胖子掀翻在地,两人随即滚成一团。

    其实从两人抱在一起开始,宋掌柜就已经在大声吩咐,“分开他们,别让他们动手。”可是事情发生的太快,伙计们还没等反应过来,两人就已经倒在地上翻滚在一处,从身体素质上看,怎么也是吉王世子占优,伙计前进的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一缓,于是事态便不可收拾。

    也只在几个呼吸之间,几声轻脆但充满恶意的响声响起,紧接着就是黑胖大汉的惨叫声在房间里回荡。不用看也知道,他必然是吃了大亏,宋掌柜急道:“不能让外来人如此欺负我们长沙人,快把他们分开!”

    几个书局的伙计向着范进冲去,但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,“我看谁敢动?有敢阻挠拿人者,与此獠同罪!”

    “想打群架……来啊!”一声断喝中,交缠的局面已经结束,范进将黑胖子牢牢按住,膝盖顶着这人后心,将黑汉左手别于身后,紧握在自己手上呈一个极别扭的麻花型,只一动,就能让人痛彻心肺。比起左臂,黑汉的右臂就更惨一些,胳膊无力地耷拉着,以违背常理的模式的反曲,显然已经被拗的脱臼。

    范进抬头望去,正看到那一身绛衣的少年……或者说少女,手中高举一方砚台,站在自己几步之遥处护法,神威凛凛几不可犯,虽然是弱质女流,但此时给人的感觉,却似巾帼猛将,让人不敢直视。她的样子……好美。

    门外几条大汉已经冲进来,为首者大喊道:“不准动!全都站好!谁敢打伤世子殿下,立刻拿到王府去。”

    这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,生的体态雄健,身着五品官服,手按配刀,样子极是威风。一见范进按着黑汉,一声怒喝,“大胆狂徒敢犯凤子龙孙,你可知死字怎么写么?松手!”手在绷簧处一按,刀已经出鞘半尺,寒光四射。

    范进却不为所动,反倒是朝那人冷笑一声,露出一口白牙。“想带人走,你可以试试,看能不能把个囫囵个的胖子带回去。”说话之间,一只手已经挪到胖子眼睛附近厉声道:“不想后半辈子带眼罩的话,现在给我老实点,否则先摘了你这只眼睛。”

    “你敢!”

    “要不要试试?”

    两下针锋相对,张嗣修这时咳嗽一声道:“尔等何人?敢在本公子面前拔刀,可知我是谁?”

    那大汉看看张嗣修,傲然道:“某乃吉王府仪卫统领赵鹰,我不管你这书生是什么来历,只知护卫天家苗裔有责,如果世子有失,今日你等谁也别想离开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好大口气!我就不信,你们谁有胆量把我留下!”

    宋掌柜这时来到赵鹰身边嘀咕两句,赵鹰神色微变,连忙将刀还鞘跪倒行礼道:“不知二公子当面,言语冒犯,二公子不要见怪。卑职是个粗人,懂得道理不多,只知职责所在不敢怠惰。护卫世子是卑职的本分,若是世子受了损伤,卑职全家性命难保。二公子自可随意离去,卑职不敢阻拦,但是这个殴伤世子以及府中家将的狂徒,必要留下。”

    张嗣修未开口,那少女已经抢先答话道:“他是我的朋友,这个人你们留不下。而这个假世子,我不会让你们带走,不但如此,连你们几个,也得留下。这长沙城是大明的天下,不是尔等天下。我之所以让范兄鉴赏古董,为的就是等等看,看你们有多少后招,也好把你们这些歹徒一网打尽!现在差不多都露了面,该我们的人出场了。”

    靴声囊囊,还有着吆喝声以及兵器碰撞声从外面传进来,随即就有人呵斥道:

    “长沙府衙办事,谁敢阻拦!”

    “锦衣卫办差,顽抗者格杀勿论!”

    “末将奉命前来,谁敢冒犯二公子,杀无赦!”

    赵鹰等人听到外面的动静,脸色微微有些变化,尤其是那黑胖子的气焰瞬间减弱了几分,忽然低声对范进道:“朋友,你放我走路,我谢你五百两银子。我可以对天发誓,不会食言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想走……怕是走不成了吧?真金不怕火炼,这长沙是你的藩地,你还有什么可怕的?”

    赵鹰则朝着张嗣修道:“二公子,这里是王府的辖地,外面衙门不该干涉藩地之内的事情。世子殿下可能一时言语无状,冲撞了二公子,可是您也没有吃什么亏,反倒是王府家将成了残废。这事闹大了,于相国脸上亦无光彩,万一落一个欺压宗室的名号,于相爷颇为不利。卑职斗胆请二公子行个方面,让衙门的人回去,卑职带世子回府,请王爷发落。改日自当由王府出面,向二公子道歉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了!”张嗣修这时听到来了官兵,心里就有了底,纨绔的脾性上来,却是得理不让人,压根不打算善了。他毕竟不是个笨人,这一通乱子闹下来,自己的手足都出来站台,略一思忖,心里就有了一个大概猜想,看了看高姓书生,又看向宋掌柜,“你们好大的胆子,敢做个局来诓本公子的银子,这回须让你们认得我手段!”

    外面呵斥声打斗声甫有即停,显然交手双方在力量上存在极大差异,很快一方就被制服。紧接着,几名身着官服的男子从外闯入,或行礼或行参:

    “下官长沙府通判秦广宁、卑职长沙卫指挥使韩光、卑职锦长沙百户所实授百户刘武,卑职……”

    一长串的名字报出来,大概囊括了整个长沙文武两个体系内所有能跟这事扯上关系的衙门。这是张居正的儿子,有谁会放弃这么个机会与他搭上关系,露一小脸?张嗣修这种应酬功力是有的,先给那位通判回礼,又朝几个武官随便点点头,挨个奉承回去,让谁也不会觉得被冷遇。倒是那女子看向范进道:“范公子可以起来了,书局已经被官兵围困,谁也别想逃。”

    几个官员这时才看到身上有血的范进,初时只当他是张家家将,可是看他一身儒衫,又有些摸不透,只当是剑侠之属。那女子却道:“兄长,何不介绍一下范公子?”

    “是了……这是广东乡试亚魁范退思范公子,亦是做幼学琼林之人。方才多亏范兄仗义出手,否则事情怕是就要有些糟糕。”

    秦广宁打量几眼范进,很难把一个身上有血的书生与写幼学琼林的才子合并在一起,但依旧上前寒暄几句,如同看着自家子侄一样关心着范进的身体,以及是否需要养伤调治。

    刘武是千户衔实授百户,在这个场合不算大官,但是锦衣卫的性质非同寻常,不算秦广洋的府衙体系,在场武人系统里,他的意见所占权重最大。见过礼,他的眼睛就落到赵鹰等人身上,随即一皱眉头,“赵鹰?你不是仪卫司的典杖么,怎么出了府?莫非也是来护卫二公子的?”

    “刘户侯,这里是我们吉王府的辖地,有什么问题也该是王府自己解决才对。方才在书局确实发生了一些小误会,但王府还是有能力处理妥当的,请刘户侯放心。我把人带回王府去,王爷自会给一个交待。”

    明朝藩王虽然有“分封而不锡土,列爵而不临民,食禄而不治事”这种说法,实际上在地方上身份超然。固然出了藩地的藩王不算什么人物,可是在自己地盘上,就算是督抚疆臣到任,也得先到王府拜个山门,算是彼此给面子。尤其是吉王府及其衍生出的郡王府、镇国将军、奉国将军府几乎占了半个长沙城,这样的环境下,两方不发生利益冲突实际是不可能的事。

    吉王府门下人犯事之后躲进王府里,官府的差役不能进入王府辖地捉拿,乃至在王府地盘上做的生意,官府也不能来收税,两下里日常的矛盾颇深。但是王府总归是天潢贵胄,地方官实际也是不大敢惹他们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一般而言,都是选择自己吃亏,不与王府计较。辖地争议上,也是尽量以王府顺遂为主,只要报出王爷名号就可以领人。

    亏吃的多,心里就有气,这时终于有了发散的渠道,谁又会放过了?秦广洋第一个开口道:“岂有此理!这里又不是王府,何来是吉王千岁辖地?再者王子犯法与民同罪,即便是王府中人,难道就可以不遵王法?”

    “是这书生砍伤了我王府家将,又打伤了世子,这官司要打,怕也是我们王府是原告。”

    黑胖子的手臂这时已经在一个仪卫的帮助下重新上好骨环,不像方才一样耷拉,但是想跑肯定做不到。他方才横行霸道态度嚣张,现在打起口水官司却将头低下一语不发,与方才全然变了个人。

    他不说话,不意味着别人放过他,范进指向那黑胖子道:“他带着家将,要与张二公子撕打,我不想看到首辅家的公子遇险,所以就出手了。手是重了些,不过那也要怪他们不好,谁让他们拔刀的,我夺刀过程中割伤了一个人的手,这是无奈之事。”

    “刀?明明是你拿的刀啊!”方才一起出手抢人的壮汉本来不想说话,可这时范进颠倒黑白,他便忍不住。范进无辜的一指自己身上,“请看,我身上连个刀鞘都没有,刀放在哪里?”

    他方才扔出去的刀,已经被官兵拣拾,原本刘武想要据为己有,可此时却主动把刀递过去,“他们带的是这把么?”

    “大概是吧?读书人,不懂兵器,让我说我也说不十分清楚。至于刀鞘在哪我也不知,或许在那人身上吧。我看是他抽了刀出来给自己的家将,让他们用刀去伤害张二公子。他们联同宋掌柜,还有这位书生,一起设了个假古董的局来骗二公子,二公子看破端倪不曾上当,他们恼羞成怒就要伤人。学生看不过去是以出手,请别驾明查……”

    几个同来的书生,连同书局里的伙计尽皆无语,每人心中,大约都有上万匹神兽呼啸而过。这不是一般的无耻,简直是太无耻了。刚刚发生的事,居然能颠倒黑白如此。

    不但把黑胖子意图把张小姐夺到府里的事给盖去,连同辨别假古董的事,也成了张嗣修所为。这明明是假话,可是范进说的情真意切,仿佛亲历,任何人看了都只会认为他说的是事实。汤显祖心内暗道:范公子不愧是能写出牡丹亭、十五贯的才子,这做戏的功夫着实厉害。

    几名书局伙计已经七嘴八舌道:“这书生说谎!”

    “大老爷,他说的没一句真话!”

    “住口!本官没问你们话,你们不要多言。范公子是读书人,怎么可说谎?二公子,方才之事范公子所说可是事实?”

    张嗣修看看左右,张开折扇微笑不语,秦广宁就似得到了回应。首辅公子的证言效力,自然远大于一干书局伙计,他转过身再看范进,脸色就越发和缓:

    “如此说来,范公子是路见不平,而非好勇斗狠。再者区区仆役敢伤书生,这便是天理不容的大罪,斩的好!赵鹰,王府家将意图对二公子不利,范公子出手纯属是一片好心,我看就算吉王千岁在此,也不会追究,反倒是要谢过范公子才是。”

    刘武这时已经来到黑胖子面前,上下端详一阵,忽然道:“诶?你不是龙阳郡王第三子?我认得你的,去岁龙阳千岁过寿,我上门贺喜时,你我曾见过的。怎么我方才听人喊你做世子?你什么时候成了世子殿下?”

    黑胖子将头侧过一边,更不多言,刘武却毫不客气地朝他怀里伸手一摸,果然摸出一个空刀鞘,与范进那口肋差一合,自是分毫不差。他将刀向秦广宁面前一递,“罪证在此,请通判收下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既是你们锦衣卫插了手,案子还是锦衣卫来负责吧,证物还是放到你手里好一些。”

    “太守有言,长沙民政之事,不要锦衣卫出手干预,卑职不敢抗令啊。”

    “事急从权,一切都有商量……”

    两人一推一拉,却是打起太极来,范进在旁听着,心中雪亮,锦衣卫这种机构在地方上不受欢迎是必然之事。想来是平日被长沙府打压的太过,刘武借着这个机会在反击。

    张居正不好惹,吉王这种地头蛇也不好惹,现在还搞不清张家的态度,但是从逻辑上讲,一场小冲突不至于闹到国除。那么借着张家的势恶心他一下当然可以,可是得罪太过,就没必要。所以两方都想把事情往外推,既放了交情给张居正,又不用将来真承担什么责任。

    龙阳郡王……这什么该死的名字,难道当初定王号时,忘了给礼部送礼?否则怎么会赶上这么个缺德的名号,再想到方才胖子差点把张大小姐抢回去时,自己把其当成男孩子……或许他真是当男孩子抢的?

    在他思考的当口,两面还没谈出个定论,那口刀谁交谁接,依旧没有准数。张嗣修忽然道:“二位且慢。我方才就说,此人是假冒的吉王世子,几人却一口咬定他就是,连这位王府典杖都承认他是世子,我觉得这事里有蹊跷,不知二位认为如何?”

    赵鹰连忙道:“龙阳郡王世子一样是世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是龙阳郡王第三子,既然这样称呼,那就是在礼部那里连名字都没有的,亦不是镇国将军何谈世子?马虎眼是这么个打法?”

    张嗣修毕竟是首辅子弟,气派不俗更熟悉官场情形,想要从他眼前糊弄过去并不是容易事。一句破绽被逮住,就很难圆过去。刘武也道:“赵鹰,你们王府仪卫有这么闲么?为个龙阳郡王第三子就来这里捞人,还一口一个世子叫着,这是图什么?”

    赵鹰看看刘武,又四下看看,终于将头一低,“罢了,是我自己鬼迷心窍,不合想要多赚几文钱,与他们合作做局,用假古董骗人钱财……”

    “恐怕也不是假古董那么简单吧?区区几文银子,并不算什么大事。可是吉王世子如果白日行凶,横行霸道,目无法纪,那牵连的并不是世子自己,吉王千岁也要牵连在内。以郡王之子冒世子之名为非作歹,意图攀诬亲藩,这件事一个衙门怕是审不清楚。不知二位以为如何?”

    诶?

    两位官场老将对视一眼,心内同时动了一个念头:事情有必要玩这么大么?王府子弟繁衍,朱姓凤子龙孙到了万历朝本就呈泛滥趋势,而且这些人不许与四民通,只能指望朝廷禄米生存。

    自嘉靖年颁布宗藩条例之后,对于宗室的管理更为严格,藩王娶妻纳妾,必须上报礼部批准。这种批准不但时间长,通过率也低。藩王大多不耐烦受这种束缚,索性娶了再说,管你去死。但这样未经允许的婚姻,所诞生的子孙,册封得名就是问题。

    要知道,宗室的名字是不能自己取的,一律由礼部根据起名规则搭配五行偏旁予以赐名,还要把简单好些好记的名字留给皇帝直系亲属,于这些藩王上名字就很随性。所有宗室子弟在得到礼部册封之前,没有名字,家里也不允许起名字。

    这个黑胖子由于没得到赐名,他的正式称呼就是吉藩龙阳郡王朱翊铎第三子,如果是女儿,就把子字带换成女字即可。女儿在这方面有个优待,就是一旦出嫁,礼部会编一个名字给她,否则实在太难听,而男性如果始终不能被授于爵位,到死也就得叫这个名字,而不能有名字。

    没名字就意味着没有禄米,名义上的天家子孙实际比贫民还惨,连生计都很成问题。是以越是王府所在地,越是有些天家苗裔仗着姓朱的身份招摇撞骗为非作歹,固然有自己不肖以及王法难制的因素,也有着现实的生存压力。

    像是冒充世子诈骗一笔银子这种事,在长沙不算少见,最多就是他不开眼,撞到首辅公子头上。但是就为这个就要搞成大案,龙阳郡王以及吉王面前是否可以交待的下,更重要的是,这随便一个案由能不能把人按死,就是个问题。

    一旦按不死他,对方的反噬未必会把张居正如何,自己身为地方官,可是要把这股力量承担下来,这又是否值得,以及是否接的住。

    秦广宁大脑高速旋转权衡得失,刘武却已经抢先把刀一收:“二公子此言有理,卑职定竭尽全力把案情审问清楚明白,绝不怠惰!”

    这群人啊……范进心头暗笑,表面却极严肃,拱手道:“户侯,学生另有下情回禀。这书局里也大有情弊,还请仔细搜检,学生怀疑这书局里就暗藏机关,大有情弊,不可放过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