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张府的过程顺畅无比,整个相府仿佛出现了一个防御盲区,范进从绣房直到后门,再到外面,并未发生任何阻挠,心知必是张居正有所布置,否则不会走的那么容易。心中对这老丈人抱怨之余,多少也有一丝好感,总算还不是彻底的不近人情。

    回想着方才那番恩爱情景以及张舜卿憔悴模样,范进心里也自有些愧疚。堂堂相国千金为了自己可以伏低做小到如此地步,自己在薛五的事上,终究是有负于她。

    即便方才偷香之后尚有余力足以对付薛五,范进的心里,却也没了这份得陇望蜀的想法,至少今晚,他不会做对不起张舜卿的事。至于未来如何,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
    等回到郑家,进了门,就见到薛素芳用手托着香腮等着自己。见他回来,连忙起身迎过去,帮忙脱去外衣,又在范进身上闻了闻,微笑道:“看来今晚退思还是报效在张大小姐身上,你就不怕一年之后,你们是奉子成婚?”

    “若真如此,只怕等不到一年头上,张相就要把我拿去沉湖了。”范进笑了笑,“对不住,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必说了,我明白的。跟张大小姐那种大美人在一起,哪个男人都不可能忍的住。敢在相府偷香,你倒也真是涩胆包天。来,我服侍你躺下,你跟我说说,大小姐情形如何。”

    这一夜,两人执手而语,却心静如水,没人想去逾越那道鸿沟。范进固然是感念于张舜卿的痴情不忍相负,薛素芳显然也很满意于这种精神恋爱的氛围。比较起来,比之男女之爱,倒是眼前这种相处模式,更对她的心思。

    她倒不是排斥与范进有身体上的接触,但那种接触主要还是为了取悦丈夫,而非自己想要。在清楼里见多了觊觎自己身体的男人,对于走心的男人,她就额外珍惜一些。

    由于曾经的经历,千方百计要应付那些想要占有她的男子,像现在一样,与男子同榻而眠却只是如如同知己般交谈,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。是以范进的担心,反倒没了必要,这一关过的比想象中容易多了。

    次日,范进早早的洗过脸吃了东西,方自走了趟拳,徐爵便又带着人来了。这次除了东厂的人,还多了几个工匠。徐爵指着那破坏的大门道:

    “今个一上午,保证这门跟新的一样,哪不满意只管吩咐,这都是工部的人,干这个活最顺手。”他又朝范进道:“范大老爷,您要的东西都备齐了,您跟我们走一遭?”

    “有劳了。”

    由于跟薛五以及关清等人都说清楚了,他身边的人心情倒是很放松。郑家小丫头早早的跑过来帮着干活收拾屋子,也正好看到这一幕,咬着手指,不知在惦记些什么,只是笑的更开心了。

    轿子依旧来到昨天来过的那间小院,冯保还是在那里等着,见范进来先是寒暄几句,随后指向桌上,“范公子请看,这些东西可还得用?”

    桌上,亚麻布、颜料、毛笔等物件备办的很齐全。这些东西范进本来随身带了一些,即便没有也可以用随身带的顶数,不想冯保手段如此厉害,居然真这么容易,就能搞到这些。他点头道:“足够用了,但不知那描述之人?”

    “说话就到。”

    门外,一阵铃铛声响起,冯保连忙起了身,范进便知来人身份不比寻常,也连忙起身准备迎接。门帘掀动,一阵风将一股香味送进来。那香味并不浓烈,却很持久,沁人肺腑,初一闻时不觉其味,但稍后就忍不住要多吸几口,多闻一闻这世上少有的芬芳。

    随着香味走进来是个一身锦绣华服的贵妇,两名眉目娇俏的青衣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,生怕其跌倒。这贵妇年纪不过三上下许,粉面桃腮,柳眉檀口,相貌固然是极美,比之相貌更引人注意的,则是她的气质。

    美人分很多类型,比如薛五、张舜卿这种高冷型,也有王雪箫那种童颜型。这妇人的容貌固美,气质也很随和,如同邻家大姐,温柔可爱。第一眼看过去,就会觉得这个女子很好相处很容易接近,甚至从心里愿意与其亲近一些。可是等多看几眼,就会发觉女子那双美眸中固然带着亲和之意,但也有着一种庄严肃穆,不容轻犯的威严。谁如果对其产生亵渎之意,只被这眸子一瞪,多半就会消去七成火种。

    有这种气质的女人大多是些有身份的女人,而且是那种负责日常事务,与下面人有具体接触的事务型女子。可是那样的女人身上烟火气就多,不似这个女人飘然出尘。其给范进的第一感觉就是:神仙中人。

    在她的额头,点了一枚赤色朱砂,仔细看去,便能看到是一个莲花图案。身着一身雪白貂皮斗篷,等到了房中卸下,里面则是一身雪色袄裙,落落大方,又显得清高纯洁,不染半点尘埃。

    冯保此时连忙抢步过去行礼,“奴婢给夫人请安,惊动夫人法驾,实在是罪过罪过,还望夫人多多原谅。”

    那女子朝冯保微微一笑,“冯大伴客气了,妾身不过一草民,哪能和大伴相提并论。大伴有招,妾身又怎敢不来呢?”

    “夫人,您这样说便是在责怪老奴的不是了,您且说说看,是不是请您的孩子说错了什么话,只管说,老奴定开销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罪过。我佛慈悲为本,不造杀孽。大伴为国出力难免杀伐造孽,这是无奈之举,理应忏悔,不应当做寻常事。若是大伴有朝一日习惯了杀人,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便很艰难了。”

    她又看看范进,仿佛长辈看小辈一般向范进招招手,“你走过来,让我看清楚些。”

    范进不敢违抗,只好乖乖走过去,那妇人上下看了一阵,点头道:“好面向,是个有福之人。你自己也要惜福,不可胡作非为,毁了这来之不易的福分,知道么?”

    “学生谨记。”

    冯保此时介绍道:“夫人,这便是范进,您已经知道了。范公子,这位是李夫人,与慈圣乃是本家姐妹,现加封二品诰命,于保明寺内替太后抄诵经文,日夜祷告为我大明祈福。你所请的讲解之人,便是夫人了。”

    范进闻言连忙施礼,却被女子拦住,“不必客气,方外之人,不讲许多俗礼。只要心中有敬意便可,无须拘泥于形式。再者范公子学富五车,日后必为朝廷柱石,又何须拜我这无知妇人,不成话,不成话的。”

    两下分宾主落座,这李夫人与范进叙了几句家常,随后问道:“范公子,你诗词文章上的本事自然是好极,但不知于佛门经典,可有涉猎?”

    “那倒不曾。”

    “是这样啊,那便有些可惜了。范公子以牛痘方活人万千,乃是莫大功德,着实是个与佛有缘的。其实佛门经卷与圣人之学一样,都是教人安身立命,为人处事的道理。而比起儒学来,佛学与百姓离的更近,普通百姓未必听的懂圣人的道理,却能听的明白修今生待来世因果报应之说。学好佛门之学,于他日教化百姓该多有好处,范公子有空还是该多学学才是。”

    “夫人教训的是,学生记下了。”

    这妇人的气质里很有些贵妇的派头,但是交谈中,又往往以方外人自居,时下的女性出家人不一定都是尼姑,也有蓄发女冠,但是像她打扮这么遮奢的就不多见。其身上的超然气质,应该就是在佛门中锻炼出来,一种职业风范,而不是生就而来的气质。

    一想到这一层,范进对这个妇人的评价倒是降低了一些等级,本以为这个世上还真有女仙一般的人物,现在看来却只是人造,这便不值钱。

    听冯保描述,她应该是当今天子生母的母族。李家出自寒门,那种家族里的女人,也就是村姑级别,这女人的贵妇风范,也就是最近这几年练出来的,比起张舜卿这种文臣之女还是差了档次。

    当然必须承认,李氏基础素质不错,相貌姣好,应该嫁的也不算差劲,可能在婆家时就是有点身份的角色。等到有皇亲身份,地位提高以后,再适当接触些高级的社交圈子,只要不是太笨,这种气质怎么也会有了。

    冯保在旁做着介绍,三人寒暄过程中,范进也差不多搞清楚这女人的身份。她是当今太后的堂姐,属于近亲属,与太后私交也极好。其在保明寺既是抄写经卷,也有代替太后出家的意思。

    如果放在后世大清,这种叫做替僧,地位尊崇,一般人惹不起。固然大明没有这种成体系的制度,但是一个太后堂姐加上代替太后出家的身份,也足以震慑一干凡夫俗子,冯保再厉害也只是皇帝家奴对这个李氏客气些也就是情理中事。

    李氏读过书,在保明寺里受环境熏陶,很有点神仙中人的气质。跟范进、冯保这样的饱学之士比,底蕴差一些,可是有身份支撑,照样可以显得卓而不群。在她出现之后,整个会谈的方向就是由这个夫人把握,冯保和范进都只能附和。

    寒暄了一阵,女子便主动把话题引向了范进写的那些话本。范进写的话本分为很多门类,像是侠义金镖一类,主打就是万历这种认识一些字的中二少年。而朱小姐节烈记,罗赛傲一妒倾家之类的故事,就是以李夫人这种有闲有钱且认识字的女性为目标读者。从其反应也看的出来,她对这些话本很感兴趣,今天这场会面很有些粉丝见作者的味道。

    就书中情节和人物看法探讨一番后,妇人看看冯保,“大伴,天色可不早了,宫里还有那么多的事,妾身可不敢在这绊住您的腿,误了司礼监的公事。您只管去忙,您要办的事,交给妾身便是了。”

    冯保点点头,“奴婢正想跟您告假,您也是知道的,眼看就是考期,事情实在是多,奴婢这里坐不住。外面的番子给您留下,夫人有什么话,只管喊他们就是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了。范公子是雅士,你留下一帮拿刀动剑的粗坯在这,实在有些杀风景。让他们退到院子外头,没我的话,谁也不许进来。”

    “奴婢遵命。”

    冯保又向范进嘱咐两句,无非是一切按照夫人命令行事之类的话,随即就起身告退。院落里寂静依旧,东厂番子来或走,都没有发出什么动静,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。妇人来到窗口,向外看了看,满意地点点头,又转头看向范进,微微一笑,“范公子,你这科是要下场考试的是吧?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

    “按说这个时候举子多在读书,拉你来做事实在不好意思。不过你放心,我是不会让自己人吃亏的。只要你用心办差,这科功名上,自会有所补报。冯保跟你说了吧,找范公子来是要请你画一幅画,但是那人你却不能见。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全靠夫人描述,小生照样画出来就是。”

    女子微微一笑,“说,我可说不清楚,我不是你们读书人,不懂那么多的词句。你就按我的模样画一幅,我且看看公子的手段。来啊,你们两个伺候着。”

    那两个青衣婢女从背后解下衣包,与这夫人同入屏风之后,时间不长,便又从后面转出来。只是打扮上已经大为改观,正中女子做个观音打扮,两个婢女则一个扮做龙女,一个扮做护法韦护,那妇人本就生的有些宝相庄严的味道,这时扮起菩萨倒是有些气势。她朝范进一笑道:“范公子,劳动您的大笔。”

    “不敢,正该小生效力。”

    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,范进将笔放下,将画布交到妇人手中。那画布上,一幅观音大士的画像,已经完成。背后佛光万丈脚下片片莲花,模样上则与这夫人相貌几无不同。有所改动者,便是将这妇人画的更美,比之真人要美上几分。由于采用了油画技术,这幅画中的李氏便真有几分神佛气质。

    妇人反复看着画,不住点头道:“好!范公子果然好手段,冯保这回算是找对了人,那你就按着这画略改一改,再画上一幅。这画若是画好了,本夫人保你荣华富贵,飞黄腾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