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,范进被一阵敲门声吵醒,钱采茵蜷缩在范进怀里,发丝在范进的胸前轻轻蹭着。虽然她貌不及才,又是走文艺诗伎这一路线,不是以色娱人的,但是毕竟出身清楼,讨男人欢喜撩拨男子的手段并不缺乏。尤其是眼下家里不但有个郑婵,外面似乎还有个所不知道的女人总把范进拽住不回家,她就更要多用些手段笼络着男人,即便这种时候也不介意放出手段。

    刚说了声进来,郑婵便已经推门而入,初夏时节,范进身上只盖了薄被,赤着上身。望着范进的上身和钱采茵香肩,郑婵的心里微微打了个突,脑海里不知想了些什么,脸微微一红。咳嗽一声道:“范老爷,外面来了个孩子,说是姓花。进了院子就跪在那哭,看那模样像哭丧的。是不是给几个钱,打发走啊?”

    孩子?姓花?范进连忙道:“那多半是我友人之子,郑姑娘你先出去好生招待他,采茵伺候我穿衣服。”

    郑婵道:“我和钱姑娘两人伺候你就好了,外面有小婉还有志高他们呢。”说着话挽起袖子,主动上前与钱采茵合作帮范进穿戴衣衫,借着这当口,她的手在范进腰上轻轻一捏,见范进看过来,只微微一笑,丢了个眼神过去并不说话。

    这种良家妇人撩男子的样子,虽然不及钱采茵专业手段高明,倒是也别有番韵味。只是眼下正事在前,却没心思欣赏这家居风景,等到穿戴好了推门而出,就看到满面泪痕的花继荫跪在院里。

    只看他身上那一身麻衣,就知道是花正芳出了意外。范进来到他面前,花继荫将头朝地上用力磕,边磕边道:

    “范叔叔,我家天伦昨天晚上……在杨忠愍庙中悬梁……侯叔叔让我一定要来找范叔叔,求你帮我爹做主!”

    杨继盛平反之后,于达智桥被封为城隍,立有城隍庙。这间庙属于民间自立祭奠性质,并没有官方人员管理,庙里香火有一些,但也就是那么回事,养不起庙祝。平日的维护,都是由坊里集资出钱,由坊正来负责,有人在庙里过夜也极随便没人在意。谁也想不到在杨继盛死去的几十年后,有人会选在他的庙里悬梁。

    范进赶到时,死尸已经被送到家里,停放在一爿门板上。沙氏呆呆地站在那,人傻傻的,六神无主,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。她是个很善良的女人,但是并没有什么智慧,也没有应急处置手段,遇到事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

    在来的路上,范进已经对情形有了初步了解。花正芳身体一直不好,这段时间朝廷里夺情守制之争,便没有他参与。直到昨天,一名刑部的同事上门来请他附署上疏,营救邹元标与伍惟忠,他才知道居然朝中居然出了这样的大事。

    等到同僚走后,本来病入膏肓的老人,竟奇迹般起身下地,把妻子沙氏打了一顿,又狠骂了一通。大抵就是怪她为什么不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自己,害自己不能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主持公道,有辱言官身份。沙氏又在无意中说走了嘴,把花继荫监生身份来自张居正的关照说了出来,就更让花正芳怒不可遏。在教训了妻子和孩子一顿之后,老人怒而离家,妻子儿子都拉不住,连继荫都险些挨打。

    花正芳是个严肃而刻板的老人,对于这个幼子,虽然疼爱,却从不放松管教。以往也发过脾气,就是没有这次发这么大,家里两个人被他吓住不敢去找,直到四更天人还没回来,才不放心,请侯守用去寻,找回的就是这么一具尸体。

    地保已经来看过,兵马司的人也来过,确定是自尽。人不能总在上面吊着,解下来送到家里。花继荫已经知道自己父亲病至不治,但是病死和自尽,终归是有很大区别,心情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通红,身体剧烈颤抖着,紧咬着嘴唇一语不发。从小受的严格教育,让他在举止间,透露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来。范进拍着他肩膀道:

    “继荫我知道你很想哭,也知道你不敢哭。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知道自己的母亲应付不了这种场面,所以想要替母亲把家撑起来,这个时候自己就不能哭。你一哭,你娘就更没主意了,是不是这个道理?傻小子,你还有叔叔伯伯,大家都会关照你,不会让你和娘亲的日子过不下去。在娘面前坚强点是对的,但是在叔叔面前,没必要苦撑。眼泪闷在心里,人会出毛病,花老在天之灵,自然希望你们母子平安健康,无病无痛,再说,如果你这个时候病倒,你娘不是更没办法了?你不在你娘面前哭是对的,但是在叔叔这里哭没关系,叔叔会为你保密,不会告诉其他人。”

    于是,当范进到花家时,手帕都已经湿透,花继荫的眼睛也已经哭得又红又肿。家里进出的人还不多,一些街坊来看了两眼,但知道花正芳是横死,或是出于迷信或是出于其他的顾虑都不多待。只有侯守用忙里忙外,如同男主人一般应酬。

    直到看见范进,他才抢步而出,将范进拉到一边道:“就只等你了。为师应酬这等事也不擅长,何况衙门里事情多的很,主要还是得靠你。嫂夫人,一会有事你只管吩咐退思,用钱用人都只问他要,不必客气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他将范进拉到里间屋,小声道:“退思,你可知花老为何自尽?”

    范进道:“弟子也在纳闷。花老纵然气他娘子瞒他消息,让他错过夺情之争,也犯不上寻死啊。难道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不想受病痛折磨,所以一死了之?”

    “若是这样,为师就不必这么急着找你了。快看看这个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侯守用将一份奏章递到范进手中,“幸亏花老平素朋友不多,为师与他甚为相得,住的又近,所以沙娘子先来找我。这东西一旦落到他人手里,就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范进展开奏章,见是花正芳上的一道遗章。他就是在写完这道奏章之后,悬梁自尽的。奏章上的字迹略嫌潦草,与老人平日里工整的书法大不相同,显然其在写奏章时,身体不似平日那么灵便。到奏章最后部分,更是字迹潦草,有些地方还写了别字。看的出,他在书写最后一部分文字时,身体其实已经到了非常痛苦的地步,完全是强撑着,把奏章的最后一部分完成。

    范进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景:一个病入膏肓的人,先是和妻子发了一通脾气,又不知走了多久,早已被病痛折磨而濒临崩溃的身体,无法支撑他长时间的行动。等他来到城隍庙,看着杨继盛神像时,身体想必已是难以维持。人在那种时候,精神是很容易出现幻觉的,看着杨继盛神像,说不定就会产生与忠臣魂魄交谈的幻象。

    本来花正芳就是一个严苛又有些偏执的人,做了多年言官,对于工作以及信念的维护,已经超过他对生命的重视。平素里便不是很受欢迎的人,在被疾病折磨的时刻,更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孤独的侠士。在那间庙里,他肯定是把自己当成了不畏权奸的杨继盛,所以写下这份奏疏之后,以最为壮烈的方式,向着不可能战胜的目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:死谏天子,尸劾张居正!

    这份遗章,是对张居正的弹劾。其中既包括对张居正不肯丁忧的大力抨击,也有对他上任以来,任用私人,起居奢靡,独霸朝纲目无君上的弹劾。老人在平日里就有不少对张居正的不满,但是总归是考虑到朝政需要张居正维持,很多事没有说出来。或许在他看来,张居正虽然不好,但是眼下是最不坏的那个,除了他就没有更好选择,只好忍下来。

    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,尤其是得知邹元标、伍惟忠因为反对夺情即将面临廷杖时,老人选择了爆发。大概是接受了错误的消息,以至于在花正芳的认知里,邹元标被捕要吃廷杖的原因是触怒权相而不是太后,所以对张居正最后的耐心也失去了,把所有的不满一发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文死谏,武死战。

    这话说说可以,真能做到的大臣凤毛麟角,花正芳这份奏章一上,无疑要开大明一个先河。自己千防万防,好不容易把焦点分散掉,又会马上被他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,从而前功尽弃。

    不管他说的是否有道理,以自杀的形式弹劾,张居正的日子只怕是好过不了。再者他上面说的都有理有据,证据详实,张居正的不检点处,基本都被曝光个干净。这些问题,有些是小问题,比如张嗣修中榜眼。但有些则是大问题,或者说未来会成为大问题的隐患。比如张居正的奢靡,张居正家里使费无度,歌舞宴会通宵。再比如张居正任用之人私德多有不检,贪墨之风盛行等等。

    这些事很多属于看破不说破,以眼下大明官场的客观实际,大家比拼的就是下限而非上限。既要完美无缺,又要肯对张居正俯首听令,还能有用的人本就不多。何况张居正搞的新政严格说,有些急功近利,太急于求成,用的人就难免手段有瑕疵。单纯意义上的好人,未必肯为张居正服务,再者也未必有用。要用人,就得接受他们有污点,否则就会无人可用。这种想法可以理解,但拿不到台面上说。

    这些东西拿到皇帝面前,当下或许不算什么,但是皇帝会长大,一如人心会变。等到未来会怎么想,就很难说。以当下而言,这份奏章一上去,张居正再怎么想回朝也办不到,丁忧之后是否能回阁办差,都在两可之间,这对范进来说,自然是不能接受之事。

    他当下把奏章一合,“这份奏章不能递上去。”

    “为师也知道这奏章不能递,但是该怎么交代?这事瞒不了多久,一会就会有本地的巡城御史过来。言路上用不了多久也能知道消息,一个言官吊死在杨忠愍庙里,必有缘故,那些言官可不会放着这事不问。这份奏章内容虽然没人看过,但是确实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份奏章,你要光想把它淹了,可不容易。为师的谋略不及你,这事只能你来办。”

    范进心知,恩师如今也是江陵船上人,自然不希望这船翻掉,也未必真是无计可施。但是这么大的事办下来,与张居正牵扯太深,未来一旦事败,也会成为仕林公敌。侯守用和张居正的交情还没到这个地步,换句话说,就是犯不上为张居正拼这么大的命,把自己拉来,实际是希望自己顶锅而已。

    虽然看出其用心,但是范进并不想推辞。这么大的事,张居正肯定要知道,更会知道是谁替他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。在顾实上本参奏张居正的前提下,自己为他做这么大的事,不信他没有触动。

    他略一思忖,“恩师,这事还是得请沙家娘子过来。”

    侯守用愣了下,正色道:“退思,花兄是个难得的好官,你……还是该考虑下他的名声。再说靠引诱一女子失节来办成此事,太伤阴功。”

    范进一愣,随即一脸黑线道:“恩师说的哪里话来,弟子找她来,只是要与她商量丧事的事,几时想过那些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这么想,那便好了。”

    侯守用出去,时间不长,沙氏便怯生生地走进来,她与儿子一样,也哭的眼睛红肿,脸上还有几个很清晰的巴掌印,显然是花正芳留给她的最后遗物。严格意义上讲,这女人相貌不差,年纪也不是太大,如果找相公,怎么也会找个比花正芳好的。只是这年月穷人命运不能自主,遇到什么样的男子,就都是运气。

    花正芳为官清廉,又加上久病,宦囊如洗,连这房子也是租的。眼下人一死,房子住不了,沙氏去哪里,后事怎么办,乃至于花继荫的将来,她都没有什么主意。

    范进道:“沙娘子,我请你来,是想说两件事。第一,花老的后事我来负责,天大难处,我一力承担。第二,我想问问你怎么想,是想自己走一步,还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妾身愿给老爷守节。把继荫送到老爷的家乡去,与他的兄长团聚,让他好好读书应举,将来像老爷一样做个好官。妾身要给老爷守一辈子贞节,不做他想。”沙氏一向羞涩,此时却回答得异样干脆,范进愣了愣,随即点头道:

    “那好,既然你这么想,我就尊重你的意见。这场丧事我来负责,你什么都不要管,只和继荫招待客人就好。我看了看,花老没留下什么,就连幅象样的画都没有,将来继荫如果想爹了,想看个模样都看不着。范某不才,于丹青上有些手段,请沙娘子赐下纸张笔,我在这为老爷子画份遗容,将来也好让继荫睹画思严。”

    这个要求沙氏自没有拒绝道理,时间不长,便把笔墨纸张送来。范进以做画为名把人都打发出去,提起笔却没忙着做画,而是将奏章取出来看了几遍,随即又找了花家一份空白的奏章纸铺开,提笔写道:“臣花正芳久病缠身,身乏神倦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