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进的辞行其实是在几天前就向万历说明的,至于选为庶常进宫伴读云云,无非是万历与范进演的一出双簧戏,目的还是配合范进揄扬名声。小皇帝对于糊弄一下仕林君子,演一出好戏还是很有兴趣的,再加上有冯保以及李太后等人的帮助,万历自然不会拒绝与范进配合。

    但是从这件事上,范进也感觉出这个小皇帝并不是想象中那种仁君圣主,甚至连个单纯的恋旧之人都不算。他和自己确实很亲近,每天讲课结束后,都会拉着自己聊天。问些民间风土人情,市井百态或是学问之道,但是最后谈到的,无一例外都是女人的话题。

    范进这次能顺利辞行的原因之一,就是说上次所见的那侠女应该是在东南一带行动,万历立刻诏准,让自己前往江南寻访美人。在这位天子心里,知心朋友也好,还是偶像也好,都敌不过美人的杀伤力,想要靠着知心大哥身份,未来就在朝堂里地位稳牢,怕是做不到。这也是范进坚持要南下的原因之一,留下来作用不大,反倒是因为位置敏感,易受人嫉妒,平白遭受非议。

    再者自己进宫李彩莲必要进宫,日久天长被人看破什么,就是个很大的麻烦。现在一走了之,于宫中剩下的只有传说,于天子心中,就只剩好的一面。

    虽然这一去他多半是短时间不会回京,但是这种事是他和张居正心照不宣,表面上还要装出只是送人的样子。关、范两个仆人都带着,女子则只有一个郑婵。钱采茵以留守的身份留在京里,至于日后是否愿意到东南来找范进,那就是她自己的选择。

    钱采茵自己的私房钱范进没花过,张国维送的八百两银子,有五百两存在冯家钱庄里,印戳和钱折子都在钱采茵手上。如果就此了断,这笔钱也足够支付她遣散费的。

    以范进手头的银两,再加李彩莲这个大金主,足够支付丧礼开销。从冯保钱庄里借钱,既是为了进一步示恩与沙氏母子,也是变相打点冯保。他和李彩莲的私情冯保必然知情,借款等于送礼,实际就是向冯保示好,想来后者也能明白。

    脑子里盘算着这些事,范进很久没开口,到了中午打尖时,继荫拿了手巾来为范进擦脸,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义父,您一路没说话,是不是生气了?”

    “生气?气什么?”

    “气孩儿成了你的拖累。如果没有孩儿,义父就可以回京做翰林,日后入内阁,做宰辅。孩儿知道,是我们误了义父的前程,将来孩儿一定会用心读书,中个大好功名,好生孝敬您老人家。孩儿对天发誓,一定要当上阁老,好生孝敬义父……”

    范进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,微微一笑,在他头上一拍。“小小年纪还会安慰人了,行了,回去照顾你娘吧。你义父是个男人,没这么脆弱的。无非是个阁老位置而已,怎么也比不上我的干儿子来得要紧,不用担心我了。”

    这时郑婵也走过来捏了捏花继荫的脸蛋道:“小官保这般俊,快些长大,不知道能迷死多少女孩子呢。快去照看你娘吧,这里有我。”

    支开花继荫,她便大方地靠着范进坐下,其身上穿着一件簇新水蓝袄裙,腰身收的极细,将她婀娜体态勒显出来,裙下露出一双粉色绣鞋,在范进面前轻轻一晃,随即便用裙子盖住。

    她趴在范进耳边道:“老爷,你知不知道,沙氏娘子别看是官家太太,居然是双大脚。那双脚比奴奴的还大一些呢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,她的脚大脚小我怎么知道?再说我管她的脚干什么,不许乱讲话。现在她们母子本就心中不安,你要是胡说吓坏了她们,我可不答应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的,也只跟老爷你说。那沙氏胆子小的很,连关清、范志高他们都害怕,若是遇到奴家当初的那桩惨事,还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活下去呢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她也很惨的,否则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……算了,不提她了,说说你吧。后悔不后悔跟我出来?毕竟我这一走,什么翰林啊,阁老啊,就全都没有了。以后也就是做个官而已,官大官小,京官外官我自己也说不好。也许一辈子也回不了京城。现在离京师不远,你若是后悔,现在回去还来得及。”

    郑婵摇摇头,“回京干什么?给那个过去的相公当续弦?没意思。见过范老爷这等人,再让我回去对着那等俗物,如何过得了日子?再说就算那边嘴里说着不在乎奴家的过去,日后抬杠拌嘴,少不得那段事说话,我在他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,说是当大妇也没意思。也只有范大老爷你才是真的不拿那些事当成短处,肯拿我当个人看的,而且看你为人就知道,虽然是丫鬟,也不会把奴家当个牲口般使用,更不会随便发卖。在你身边做丫头,怎么也强过去那家做大妇。至于翰林不翰林的,你们当官的在乎,我们老百姓不在乎,只要有钱花当什么官不是当。好不容易把姓钱的表子丢开,现在就算老爷用鞭子抽我,我也不会走的。”

    “此去南方千里迢迢,你是北人,水土能否服帖也在两论。再说京师中人多不愿离乡,你就不想家?”

    郑婵一笑,“穷人家的丫头没那么娇贵,我们就像是这路边的野草,不管丢到哪里都能活。若是没这股韧劲,怕是早就死了。老爷放心吧,你把我带到哪,我都不会拖你后腿。至于家……当然是想,但是哪里是家呢?心里那个人在哪,哪就是家。”

    范进遇到的女子不少,但是能像郑婵这么火辣辣示爱的,却不多见。即便是梁盼弟这等同样出身市井的女子,也要讲个矜持,却只有她那么大胆地把心里想法说出来。

    看范进看过来,郑婵脸微微一红,“我知道,这话说得不要脸。可是没办法,大老爷年少英俊,身边不缺少女人。将来成了亲,就更有那官家娘子相伴,我若是不把心思说明白,就只合一辈子当个厨娘。虽说当厨娘也不错,可是我不甘心!我要做你的女人,给你生个儿子,到时候气死姓钱的那个贱货!”

    范进轻轻握住她的手,“你不会后悔么?其实以你的条件,重新选择,也会有机会遇到合适的男人。我不希望你是为了报恩或是自卑,才和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,我是真的喜欢范老爷,就算我没遇到那事,现在嫁了那家人做媳妇,看到范老爷也会想着和你相好。其实不单是我,小婉心里也喜欢着老爷啊,你虽然口口声声拿她当妹妹,她可是不曾拿你当哥哥的。等到过几年她长大了,我们两姐妹一起伺候你好不好?”

    听着她这火辣辣地挑豆,范进不由想起分别前的那个晚上,小丫头拉着自己的手痛哭不止,最后更是大胆地在自己脸上印上唇印的情景。虽然自己是把她当孩子看,但是大明朝一个十二岁的丫头,完全可以看做准新娘子,她那种表现,也不是妹妹对兄长的思恋。

    原本还想着把她和继荫配成一对的,现在只好作罢。范进道:“小婉我只当她是妹妹,不要提这种事了。等过几年她大了,我也老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老爷算得什么老?奴家可是知道老爷如何勇猛,每天把那钱家贱人美到天上去了。这回老爷一走,她肯定背着老爷去偷汉子!那等清楼里的贱货根本靠不住!”郑婵恶毒地诅咒着钱采茵,范进只好好言安抚,替钱采茵解释,但是两人之间的矛盾,他也没什么办法化解。郑婵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,范进也就不再矫情,再者现在不比当初,条件一好,人也就有了更高的需求。过去家境贫寒时可以忍,现在若是枕边无人,倒确实有些别扭。

    南下的船只是早就联系好的,通过东厂的关系,联络了一艘南下漕船。这种船本来讲究大,不肯拉死尸,但是在拉死尸和变死尸之间,也没什么可选项。看着那棺材,船老大到水手,脸色都阴沉的像铁块,沙氏看着一行人的模样,就总觉得他们像是水匪,心便提到了嗓子眼,又不敢与范进说话,只打发了继荫去问。

    花继荫倒是很大胆地表示:“有义父在,肯定没事的,娘亲只管放心吧,什么事都会有义父替咱们解决。这些粗鄙船夫,不会惊扰娘亲休息的。”

    这孩子。看着花继荫的样子,沙氏就知儿子确实把范进当成亲爹来看,只是自己心里却并不会因此就真的放心。毕竟她是见识过人心险恶的,在那家大少爷把自己抱进柴房之前,也是个有名的君子,谁能想到会做出那等事来?是以到了船上,便将仓门关得紧紧的,又将一把锋利的剪刀贴身放好,心里才算安定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,在官道之上,另一只规模更为庞大的队伍,如同一条巨龙,在缓慢移动着。

    队伍中大多数成员都穿白戴孝,乐手演奏着哀乐,声势既悲凉又宏大。通常而言,官府对送殡队伍也是有管理制度的,尤其穿州过府,并不允许场面过于铺张。可是队伍中那一面面官衔牌,足以吓走任何一个衙门,各州府县的主官不但不敢对这支队伍有丝毫阻拦,反倒是自己也要换上孝衣,仿佛是自己死了老子一样,来队伍前参拜磕头,加入队伍充当孝子贤孙,直到把队伍送出辖境才敢换回公服。

    “元辅帝师”、“左柱国”、“吏部尚书”、“中极殿大学士”、“少师”、“太子太傅”、这一大堆头衔集于一身者,放眼当今天下,便只有老父死后被天子下旨夺情,回乡料理丧事依旧控制国政的张居正一人。这些地方官吏又如何敢不去逢迎,如何敢有丝毫慢待?

    这支队伍的行动速度不快,这也有其原因,每天都要等待京师方面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重要奏章,走得太快,怕是会影响朝政,再者庞大的道队想要走快也是极困难的事。

    放下其他不论,单是队伍正中,那顶三十二人才能抬动的巨大肩舆,无论如何就不可能快的起来。这堪比移动房间的轿子里,甚至包含了洗漱和便溺之地,张居正在里面可以安心处理朝政批改奏章,俨然就是个移动的大明中枢。

    整个轿子以赤金珠玉为装饰,所费银两非止少数,即便是藩王宗室,也未必有这般奢华这般张扬。这位首辅显然没考虑低调问题,反倒是格外铺陈,尽情显示着自己的权柄,让地方各级官员都知道,他张居正如今不需要顾虑任何人以及任何规矩,整个大明,他说了算。

    巨大的轿子缓慢移动,如同一头巨兽蹒跚前进,轿内,张舜卿皱着娥眉道:“老爷,这轿子实在……实在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太过张扬了是么?”

    张居正面带微笑,并没有责怪女儿的意思。“老夫也知道,这轿子是过分了一些,可这也是老夫刻意为之。这次夺情之事,老夫听退思的建议,退了一步,于长远角度看,或许是件好事。但是在地方上,事情就很难说。这些人目光短浅得很,只知道见风使舵,你看你大父死后,陈文峰亲自服衰,为老人家充当孝子。归根到底,还不是因为你爹在这个位置上,他不敢不如此。若是让这些地方官误以为老夫权柄已衰,又怎么肯听话,按我的吩咐做事?接下来不管是重新订立鱼鳞册页,还是清丈田亩,都是得罪人的事,没人愿意做。我不把他们吓住,是支不动他们的。”

    张舜卿道:“可是老爷,您这样做若是被言官弹劾……”

    “朝内有太后和你冯叔父,不会让这些谗言乱了天子方寸。再说天子与为父乃是师生,又怎么会信这种无稽之谈?”

    张舜卿道:“话虽如此,但如此行止终非宰相之礼,总归是授人以柄。”

    张居正摇摇头,“傻女儿,为父非相乃摄。天子一日未曾亲政,这大明江山便由为父代掌一日,天子能如何,为父便能如何,又哪里需要担心什么把柄。你就不要操心为父,还是操心你的范进去吧。我知道你在担心他的前程,不过为父亲的安排也自有道理。那个位置是很难,但是正因为难,我才要派自己人去。,如果他能当好这个差,为父重重有赏。”

    “赏什么?”

    “赏他一个给老夫送大雁的机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