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母的寿宴开在内宅,范进与与杨世达一起离开客厅,等来到月亮门洞处,范进站住脚,看着杨世达道:“现在还不肯说,一会到了地方,就来不及了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就算想帮你,也不知道怎么帮啊。”

    杨世达的脚步一个趔趄,差点摔在那,回头看了一眼范进,脸上的神色已经有几分看妖怪的意思。“老父母,您……您连这也能猜出来?莫不是会算?”

    “这种事需要算么?我刚刚给老夫人拜过寿,现在本就不是去见面的时候,你叫我去,肯定有缘故。而且肯定是你解决不了的麻烦,需要本官出面,或以官身,或以其他身份帮你过关。你是富商,能欺负你的必是官吏,而且权柄身份不会小,黄继恩又在前面跟我废话,那多半就是冯邦宁了吧?说说吧,他到底想怎么样?大家好歹同舟而渡,算是个缘分,本官不会看着你受人欺压的。”

    “唉!这话让人怎么说?”杨世达的脸色一阵抽搐,很是艰难地说道:“学生有个姨母早年嫁到杭州,膝下无出,只晚年得了个千金,爱如掌上明珠。前两年姨母姨丈下世,我姨丈家族单薄,没人照顾她,她便投奔到学生府上。说来也是冤孽,她生的模样好些,不知多少人惦记着,偏生自己性子又有些古怪,寻常男子看不入眼,亲事高不成低不就,就这么耽误下来。说来表妹的人,方才老父母也见过的,您说一句,是不是十分人才?”

    范进想了想,方才拜寿时,确实看到一个十三、四岁明眸皓齿,肤白若雪,凭心而论,那女子算得上个美人,比郑婉那小猴子可爱多了。只是她这个年龄在范进眼里,向来只是当学生看,不当女人看,是以只扫一眼,就没再关注。此时才知,那就是杨世达的表妹。

    他问道:“如果我没猜错,应该是冯邦宁来提亲了吧?”

    “就是这话了!我那表妹连嫁人都不肯,怎么肯给那畜生做妾。学生也不曾见过这等人,居然纠缠起来没完没了,连寿酒都喝不下去。放眼江宁,能够劝住冯邦宁的怕也只有老父母,还请您多多费心,从中转圜一番,不要让他再纠缠学生的表妹妹了。她那性子不可能嫁给冯邦宁做小,这事万不能成。”

    他正说着的当口,却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慌张着跑过来,对杨世达仓促一福道:“二爷,大事不好。冯公子不知怎的跑到后宅去了,要对……要对表小姐无理。”

    “啊?人在哪呢?”

    “被罗武拦住了,两下交了手,事情很急。”

    杨世达急的来回走动,忽然一拳重重砸在身旁的墙壁上。“这……这也太欺负人了!光天化日就敢私闯民宅,这还有没有王法?”

    “王法?我就是王法!人说江南多佳丽,果然名不虚传。杨家区区商贾之家,就有这么多美人儿,这果然是个好地方。本官……本官要在这里多玩几天,和各位美人儿好好……聊聊。”

    冯邦宁喝的已经不少,满面通红,身形摇摇晃晃,望着后花园内惊慌失措的丫鬟,以及不远处那花容失色的少女,嘿嘿直笑。罗武面无表情地挡在路上,他身上簇新的裤褂已经多了两处破损,而在他对面,两条大汉面色苍白,神情萎顿,显然受了伤。

    冯邦宁身边,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看着罗武,目光冷厉。“区区商贾之家,也有你这种好手么?功夫不错,是正经的武艺,不是那些骗人的花架子。可是武功再好又有什么用,你知道我们是谁?真以为就你一个人,能挡住我们么?”

    “身为护院,职责在身。只要有一口气在,就不会让人对我家小姐无理!”

    “什么小姐……她就是个丫鬟,别想骗我!你看她的衣服。”

    那少女打扮得确实像个丫鬟,从小到大未曾经历过这种阵仗的女子,吓得有些迷糊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恐惧加上愤怒,让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,冯邦宁嘿嘿笑道:“本公子是堂堂锦衣指挥使,武科第一,朝中冯司礼是我叔父,张相府任我出入,皇宫大内如走平地,便是当今万岁,也与我兄弟相论。尔等区区一商贾之家,又算得了什么?我看上你们府里的丫鬟,要跟她玩玩,这是她的造化。大不了,我给她个名分就是了。不要不识抬举!惹恼了本公子,三天之内,我要你全家死绝!来吧,小乖乖,到我这来,本公子保证让你很舒服。”

    事发花园的角门里,扣儿已经吓得面色发白,拉着一旁宋氏的手道:“小姐,这可怎么办?本想是让表小姐私下和范老爷见一面,不想弄巧成拙,撞上这个祸胎。这可如何是好?”

    宋氏强自镇定道:“慌什么?这是在咱家里,难不成真让他得了手?我已经让胭脂去叫人了,咱家养那么多护院干什么吃的?”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可是他是冯保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是谁的侄子,现在也是在咱家,容不得他撒野。千万别让老太太和老太爷知道,否则就麻烦了。先把他弄住,再想其他的办法。就是不知道他……能不能赶过来。”

    值此危难之时,宋氏心中有数,自己的丈夫是指望不上的。只有那个男人,才有可能化解这个局面。从小在社交场上摔打的女子,对于这种心态的危险心知肚明,可是知道是一回事,想要控制情绪却是另一回事。手扶着墙,头忍不住向着门洞那望过去,心里既盼着他来,却又怕他来,百感交集一言难尽。

    几声呼喝,拳**加,冯邦宁身边四名护卫已经伤了两人,另外两人同时冲上,罗武虽然只有一人,却毫不犹豫地迎上去。三个人的身影撞击在一处,砰的一下在空气中震出闷响来。衣服的碎片如同蝴蝶在风中飞舞,拳风掌影飞舞,即便是不通技击之人,也能感觉出这种交手的危险所在。

    身形高速移动带起的残影,一声拔刀声如同龙吟,随即便如同炮弹般飞出,旋转着落到地上,有血喷出来。

    “啊!”

    从未见过血的少女尖叫一声,两手捂住脸,人瘫软在地上,十几个丫鬟仆妇也已经吓得不知所措。罗武的身形后退两步,脚步如同醉汉般不稳,所有人都认定他会倒下,但是他在连退几步之后,最终还是两腿拿桩,稳稳站牢。他胸前的衣服被利刃划开,手臂上鲜血淋漓。但是他依旧如同一堵坚固的墙壁,挡在小姐面前。

    对面,冯邦宁的两个护卫里,一人的手腕以古怪的角度弯折,刀已经被打飞了。另一人也已经抽出了刀,刀上还沾着血。

    方才的这轮交手,看来依旧是个平手,但是冯邦宁的人先拿了武器,可见空手搏斗的话依旧不占上风。罗武的身体已经轻微的颤抖,可见他的状态也到了极限。不管再如何顽强,这种状态也不能长期保持。

    冯邦宁身边的老人道:

    “年轻人,你的岁数不像看上去那么老,否则你的肌肉不会这么结实有力。以你的年龄和本事,本不该屈居个小小护院的,想不想来锦衣卫?我保你个前程。”

    罗武道:“十五年前我逃荒到江宁,是东家给了我饭吃,我才活到今天。我欠东家一条命,谁想欺负表小姐,就从我身上踩过去!”

    “不识抬举。”老人轻轻挽起袖面,不紧不慢道:“我家少爷看上你家的女眷,不管是表小姐还是丫鬟,这都是她们的造化。这门亲事做成,对你们是好事,可是你们不识抬举,那就别怪我……”

    从他的神态看,就足以证明这是个高手。而罗武眼下的状态,显然不可能与这个老人相颉颃。宋氏急着向门口张望,小声道:“怎么还不来?快来啊!不对……你不该来,这混水不该趟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怎么样啊?上元县是本官管界,难道还有人敢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么!”

    声音很大,很响。原本花园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这老者身上,可此时不由自主都被这声音吸引过去,随即便看到了一身常服的范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常服不是便服,只是日常办公的服装,属于官府制服体系之内。范进出席这种的巨绅家的宴会,本来也就是工作的一部分,并不需要易装而行。是以眼下官服在身,足以说明他身份,更何况他与冯邦宁还是会过的。

    “冯公子,京师一别,不想这么快又重见了。缘分,真的是缘分啊。今天你似乎喝了不少,要不要本官再帮你按摩一下?”

    冯邦宁看到范进脸色就是一变,他被从京师赶到东南,归根到底还是范进引起的。细算起来,他自从与范进冲突后,基本就没落过好,其本人是个极迷信的性子,认准了范进是他的灾星。这时看到他,心里就莫名一惊,大喊道:“冯仁!仁叔!你先别收拾那个混帐,先收拾他。”

    老人对上罗武时气势十足,举手投足间显示出其本身有着惊人的武术造诣。可是看到范进身上这身官服,老人的气势顿时就减了九分,从一代高手,变回了那个老仆人。连连摇头道:“公子莫说醉话,那是朝廷命官,不是江湖草莽。”

    “这老儿说话很正确,本官是五品大吏,朝廷命官,他是什么东西?我猜猜看,你身上可能有个锦衣前程,就像你的主人一样,可是那没什么用。武官!还是保举来的,带俸不是实授。我是文官,底子是科甲。我不管你练过什么武功,在本官面前都没意义,给我滚远一点。”

    老人脸色很有些尴尬,但还是挡在冯邦宁面前。从范进走路的姿态上,他已经看出这是个技击中人,而自家少爷眼下喝得大醉,根本没法交手。他摇头道:“范老爷,您的名字小人听说过,也知您的根底。咱们两下同气连枝,不可自相残杀。这杨家不过是个商贾,与你我两家并无瓜葛,我家公子也只是喝醉了,和他府里的丫头开开玩笑,不干范老爷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混帐!杨家是我上元子民,年年纳税,凡是纳税人,就是本官的保护对象。谁动我的纳税人,我就跟谁急!老东西,你既然知道本官根底,还敢拦在路上,你长了几颗头?真当本官不敢动你?你猜猜看,若是本官现在把你打死,冯公公会不会为你跟本官这么个二甲传胪翻脸?”

    冯仁的脸色一阵尴尬,他的身手虽然高明,可是身份只是个奴仆,在官场中人眼里,根本什么都不算,哪里又会有人尊敬了?即便是冯保,也只是爱惜他爪牙可用,如果把他和一个书生放在一起,肯定是选书生不选他。

    可是就这么把冯邦宁交出去,也无法交代。就在此时,却听范进身后,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响起。

    “范大老爷且闪退一旁,您乃是天上文曲星一般的人物,哪里能与这等粗鄙小人动手,没得辱没了身份。大家老的对老的,下人对下人。请让老朽出面对付这个老的。”

    说话老人红面长髯威武如天神,正是同来吃寿酒的凤四。

    冯仁低声在冯邦宁耳边嘀咕几句,冯邦宁那双红眼盯着范进,用手指了指他,“范进,我记住你了!我们走!”

    “慢!”范进冷声道:“你在我上元良民家里搅闹一番,这样就想离开?”

    冯仁道:“范老爷,杀人不过头点地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没你说话的份儿,躲边去。”范进不耐烦道。

    凤鸣歧的目光如同两柄利刃锁住了冯仁,“老伙计,你一个人怕是不行,想要动手,就五个一起上,有兵器的就把兵器抽出来,要是想拿短铳也可以。只你们五个人的话,即便拿火器也是我赢,不信就赌赌看。”

    范进此时却已经一推冯仁,易筋经气力涌出,冯仁的身体一个趔趄,冯邦宁就被露出来。范进一把抓起冯邦宁的前襟,将人猛地向怀里一拉,随即抓着腰带便是个摔跤里的大别子。

    已经喝得天昏地暗的冯邦宁根本无力招架,就这么重重摔出去,不等起身,又被范进一把提起,

    “喝这么多酒,要是这样离开,还不知道要去做什么?你还是先冷静一下,忘了问了,但愿你会游泳吧!”

    说话之间范进的手上用力,冯邦宁的身体扑腾着,落入花园里的水渠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