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明藩王与国同休,这本来是先祖体恤血脉,重视族亲的表现。这其实也不能算错,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吃苦。即使是我,也希望积攒下一份丰厚身家,让子孙可以过不劳而获的日子,至少三代之内不用受穷。这是人之常情,只要是正常人的父母,都会有类似的想法。但是制度订立之初,忽略了宗室生聚繁衍的速度,又把他们限制的太死。祖宗起于草莽,自然知道凤子龙孙如果与民间相处是个什么德行。所以让他们不与四民通,也算是对百姓的保护。否则这帮人做生意,其他人就没法开张,这些人种田,其他人就没地可以种。他们可以跑到任何一个地方说这块田是他们的,地方衙门还无可奈何,所以当初的制度算是个保护,既保护了宗室,也保护了百姓。”

    察院衙门内,范进将薛五抱在怀中,轻声说着。张舜卿已经走了两天,走时带走了大批女卫以及梁盼弟。虽然山西不算太平地方,但是以她的护卫规模不去攻灭山寨就是菩萨心肠,自然没人敢去惹她,安全不用担心。而她要去拜见的,则是当初一起促成俺答封贡的重臣王崇古。

    王崇古做过宣大总督,后又转任兵部尚书,因为年纪渐大主动致仕,回到家里享清福。他虽然和张四维是姻亲,但同时也是张居正的铁杆盟友。从俺答封贡时,两下就是合作伙伴,当日在山西推行新法,允许商贾大量进入,王崇古出力也不小。如果说立场的话,他应该偏向于中立,对于新法支持,对于自己的姻亲也不反对,如果两边有冲突,他最大的可能就是不闻不问,安心在家过日子。

    他在山西也是顶层士绅,家大业大雄霸一方,张舜卿与他家几个女眷是朋友,住到王家安全无需担心。范进心里倒也踏实,这两天便也开始自己的行动。这番感慨,就是他刚刚从那些宗室子弟的住处回来,看到他们的生活状态有感而发。

    “藩王太能生了。当年有位老王爷因为子孙太多,自己都不认识。最后请朝廷派人来帮他做调查,看看到底有多少血脉,就知道他们有多能生聚了。最早藩王是住在一座城里,可是后来人太多,没有那么多地皮给他们盖房子,也没有那么多田地给他们做产业,就只好转封他处。结果有藩王的地方,往往就像是蟑螂,这里看到一个,后面就有一百个。”

    “退思敢说天家苗裔是蟑螂,当心被人抓去砍头。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啊,到时候薛女侠肯定会从天而降把我救出去,我相信你。”范进笑着说道:

    “这些人虽然名义上是一个祖宗,但是生聚繁衍这么久,人那么多,很多对面不识,也就谈不到亲情。宗室之中时有逆伦之事发生,也和这个有很大关系。他们日子过不下去,就会祸害别人。所以有仪宾白日行抢,宗室打家劫舍的事发生。地方衙门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,只能上奏朝廷。所以大多数人就只能选择装聋作哑不理会,这帮人从凤子龙孙变成地方一霸,就是这么来的。”

    薛五道:“我看他们有的也挺可怜的。就像那个姑娘,瘦瘦弱弱的……看着比当初幽兰居的丫头都惨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。山西土地贫瘠,不能和东南膏腴之地相比,穷人自然就更惨一些。这么多年下来,原本保护子孙的制度,已经变成导致凤子龙孙求生无门的桎梏。那些强藩主家日子过得自然好,最惨的就是那些弱支分家,禄米不够吃,经常拖欠,又不许与四民通,不管做任何营生都是非法的。胆子大的去做贼,心地善良胆子小的,就只能在家等着饿死,还有的居然隐姓埋名抛弃自己贵胄身份去外地当乞丐。自己的子孙混成这副德行,这一定不是洪武爷爷的本意。今天我去看过了,那些人住的破房子,与那些窝棚没区别,所谓的凤子龙孙,已经变得比普通人还不如。陛下如果见到这一幕,也不会欢喜。”

    “代王府并不穷啊。”薛五道:“朱姑娘说了,代王府极为富贵,王府里百年积蓄,金银财宝不提,光是那大片的田地,也不知羡煞多少人。”

    “这就是眼下的问题,也是行新法的意义所在。一方面有人地连阡陌,另一方面有人活活饿死。都是一家人尚且如此,何况彼此不相识。朝廷的作用,就是设法把这种事控制在一个平衡的范围内。有钱人可以有钱,但是总要给穷人口饭吃,否则他们都起来造反,大家的锅就要被砸掉。岳父清丈田地,厘定所属,其实不是要拿走他们的土地,而是要给土地明确权责。在优免部分内,就随你的便,超出的部分交租子就好了,又不是交不起。可即使这样他们还要不开心,那就只能说明,他们的土地有问题。”

    薛五道:“退思此次前来,我还以为是整顿兵事的,没想到居然要从土地下手。”

    “兵事这种事呢,也许很多人看的比天大,但是我不这么看。不是说不重要,而是说要知道兵事在什么基础之上。维持部队需要的是财富,以往大家都说九边需要银两,这话不能说是错的,但是不全面。现在的局面你也看到了,不停的输入银子,只会便宜粮商。真正的解决直到,是要让边关物资充盈,建立一个正常的商业环境。这样的话银子进来才有效果,而且也不需要太多。对于朝廷来说,这是最合算的选择。这种事最好的办法,就是朝廷负责把粮食运送到九边,承担过程里的物资消耗,以及成本。但是想想也知道不可能,现在的朝廷恨不得自己是貔貅,只进不出。所以这条路走不通,下一条路,就是让边地自己解决。”

    “当年有军屯,爹在阳和堡烧砖,也没少去看地势找水脉,想要开垦田地,给边军找口饭吃。”

    “老泰山心是好的,但是……路子不行。军屯荒废原因很多,军官侵吞士兵的田地,军队开垦田地居然需要交租,这些都是问题。不过在这里,有比这些更致命的问题,土地不行。”

    范进没法向这个时代的人解释水土流失,土地沙漠化等问题。但是大概的道理还是能听懂。并不是开垦就有地种,尤其是这些边地,土地本来就不肥沃,盲目开垦导致水土流失严重,恶性循环之下,土地就飞速沙漠化。明初朱元璋命令在这些地方搞军屯,是为了恢复粮食生产,符合当时的国家环境。可是如今早不是洪武年,西北地区大片土地荒芜,已经不是靠开垦能解决的问题。

    再说九边常年处于战争状态,让人在这里搞军屯,生命安全得不到保证,也没人愿意来。就连军户都可以逃亡,普通人又怎么可能不跑?开中法之所以废除,很重要的一个原因,就是军屯根本没法弄。

    军屯搞不了,就只能向民间寻求支持。就像辽东的军粮主要依赖山东海运一样,山西这边的军粮,最好的解决办法,就是向民间要粮。

    山西倒不是没有粮食,像张允龄这种大户手里,囤积着大笔粮秣。只不过他们会把粮食价格一路推高,让自己的粮食增值若干倍,把粮食换成银子铸成银球存在地窖里,而不是保证边关的物资供应。

    平心而论,范进也不认为士绅商人有义务为了边军就自己蒙受损失,这个义务是朝廷的。所以要做的就是朝廷去督促他们完成这个他们自己不愿意做的工作,这也就是新法的意义所在。

    “把土地丈量清楚,黄册建立清晰明确,让官府知道谁该承担多少税、多少役。再朝大户们收些钱粮,保证仓库里有足够的物资储备。他们不想降价,官府就来降价,保证手里的物资能把物价砸下去,撑破大户的肚子也拿不下来。马腾士饱,让边军吃饱肚子没有后顾之忧,不用靠老婆出来卖,就能吃饱肚子,这样的兵事才有意义。比起什么操练三军,或是清点兵数有用多了。说句实话,这些事我也不懂,将来交给戚金还有你父兄他们慢慢做就是了。人贵有自知之明,我不是孙吴之才,让我统帅千军,注定是要丧师误国的。所以这些事,让拿俸禄的人去做吧。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个俸禄盗贼,自然是能清闲就清闲一些。”

    薛五扑哧一笑,“退思说得好听,你做这事可一点也不清闲。龙虎相争,你这头老虎要对的是蛟龙,谁能说你这差事清闲。要我看,倒是我大哥和戚金他们的差事容易当一些。不过……你让我大哥掌兵,不怕梅氏发作?”

    “随便她了。我知道这件事里她是无辜的受害者,可是这个天下无辜的受害者很多,总不能她受了害,就可以为所欲为,所有人都围着她转。当初郑婵受的苦比她大多了,也不见像她一样。我给过她机会,那天晚上我给过她机会,虽然当时的情况是箭在弦上,但是她只要说不要,我依旧会停手。路是她自己选的,也不能太过分。今天她又故意找你麻烦是吧?听说在厨房里故意用热水泼你,幸亏你闪得快。”

    薛五苦笑一声,“她一直以为是我帮我大哥恢复官职,还要我大哥别娶她,所以记恨我很正常。再说我现在给我大哥牵红线,她就更恨我了。归根到底,还是一个情字,她心里始终不能忘情我大哥,偏又不能在一起,爱就成了恨。爱有多深,恨就有多深。所以她恨我,也在情理之中。我其实并不怪她,易地而处,我会比她更过分。只要……退思别吃我大哥的醋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她有些紧张的看着范进,范进哈哈笑道:“这有什么可吃醋的,这件事里我是恶人,所以没资格吃醋,再说也没到那个地步。大家只是演戏罢了,我的真心没在她身上,自然不会吃醋。如果换做是你对哪个男人不能忘情,我早把人杀了以绝后患。”

    “那退思就装成对她真心好了,要不然她也很可怜的。”薛五叹了口气,“说到底,都是朱鼐铉他们害的,要不然他们早成亲了,也不至于如此。退思就当是为了我,教训教训朱鼐铉可好?”

    “娘子有令,哪敢不遵?我这两天一直就是在为这件事做准备。”

    “哦?也包括明天张家的文会?我可听说大同八大名伎明天都会到张家作陪,到时候退思左拥右抱,也是布局的一部分,这件事我可要和大娘子好好说说,让她猜猜这是什么计策?”

    范进伸手去呵她的痒,薛五也不客气地回击,两人笑闹一阵,范进才说道:“其实明天的文会,真的是计划的一部分。现在那些宗室不是不想跳出来,而是不敢。大家都在担心,如果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就离开了,代王府的报复他们能否接得住。再者巡按再厉害也是独官,光靠自己是做不成事的。地方衙门是否听你指挥,还在两可之间,就算听,能听多少也是问题。真正能让他们放心的,还是士绅豪强的态度。毕竟这帮人在地方上有势力,尤其张家既是大贾也是宰相门庭,即便是对上天家苗裔,未尝不能掰掰手腕。这个时候的文会自然不是文会那么简单,如果张家肯站出来帮忙,他们自然就对我有信心,知道事情能做得成。至于其他的,真的是小节……小节。我连武状元都有了,大同的艳俗妇人如何入得眼去。”

    薛五一笑,“寻常艳俗妇人自然不入眼,不过要是绝色佳丽可难说。咱家太上家主临走时可特意交代过,梅花老九只是药引子,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。说实话,我是有点怕了。梅氏的相貌即便在东南,也是第一流的颜色,张家还能拿出什么法宝来?”

    范进道:“什么法宝也不过是引我上钩的诱饵,纵然是天香国色又能如何?总不是自己的贴心人,我心里分得清里外轻重。”

    薛五促狭地一笑,“话虽如此,这饵你总是要吞下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不过吞饵之前,总得先吃你这个小妖精。”

    书房内,又是一片嬉笑。

    薛文龙的房间里。

    第一个向范进告状的少女,坐在床头,认真地为薛文龙缝补着衣衫。薛文龙为避嫌疑本想离开房间,却被萧长策推了回去,不许他错过这个机会。望着虽不美丽但是足够温柔的少女,薛文龙心中并无多少波动,脑海里想的只是薛五的劝告:莫失良机。

    少女啊的一声尖叫,却是被缝衣针刺破了手指,薛文龙上前一步,又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少女看了他一眼,连忙道:“没什么……我……没关系的。”本已经有几分血色的脸蛋更是变得通红。

    薛文龙木木地站在那,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窗外,一双美丽的眸子看着两人情景,决绝地转身,擦去眼角泪水,挤出一丝笑容,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。覆水难收,命数总归不能违抗。

    阳和堡外,一支商队顶着烈日踟蹰前行,骑在马上的吴石头腰板拔得笔直,吆喝着部下保持阵型,胸中一团火焰熊熊燃烧。这一次或许是这支商队最后一次出行,但是能以这种方式谢幕,他已经没有遗憾。

    一场关系着边关安危以及草原局势的行动,就系在自己身上,就算死也够本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