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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丐帮这种江湖门派是不存在的。

    天下十五道三百二十八州一千五百七十三县,少则十万多则百万流离人口,悉数归结于一个组织之下,要是哪天组织头目或说丐帮帮主想不开揭竿而起,丐帮不就立马成了黄巾、白莲、赤眉,要改天换地、震动龙床呢?

    但“丐帮”又是真切存在的。

    就像肉行、酒行等行会,一个城里约么有那么一两个。为首的叫做“丐头”或“团头”,通常并不乞讨,只依靠盘剥其他乞丐发财。

    穷人的儿子一定是穷人,乞丐的头子不一定是乞丐。

    所以,在张少楠领着薄子瑜、李长安到本地丐头的巢穴,迎面一栋宽阔富丽的宅子,也是理所当然。

    宅子圈着一排粉白墙,瞧得见花树与阁楼高出墙头。大门处,只见门槛,不见门板,用意大抵与里丐帮净衣派弟子在绫罗上打个补疤一个意思。

    意思意思的意思。

    门前散着几个捉虱子的乞丐,见了三人,跟老鼠见了猫,“唰”一下全蹿回了门里。

    张少楠见怪不怪,带着道士两个跟了进去。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进门是间宽敞庭院。

    刚进来,空荡荡不见个人影。

    马上,听见几声口哨。

    走廊、厢房、墙角各处,呼啦啦就“长”出了一大帮子乞丐,癞头的、瘸腿的、眼瞎的,少说四五十号人,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
    人堆里,还隐隐瞧见些健壮汉子,神情彪悍,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刀枪。

    “你这些朋友……”道士呵呵一笑,“看来不怎么够朋友嘛。”

    “道长见笑。”

    张少楠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“无非是走动太勤,难免打得火热。”

    而后,竟迎着乞丐们不怎么友善的目光,向前一步,抱了拳。

    “孙团头何在?”

    声音响得似平地起雷。

    “还不快些出来见客!”

    然而。

    久久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只有乞丐们沉默的目光围拢过来。

    就在薄子瑜有些不耐烦时。

    “我家团头岂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见就能见的?”

    前方的人群裂开条缝隙,一个壮实的汉子抱着双臂,吊儿郎当抵近了张少楠面前。一对吊梢眼来回打量。

    “要是张大来了,兴许还能赏个薄面……”

    话到这儿,他装模作样一拍脑门。

    “哦,是了。张大死了!”

    乞丐堆里顿时掀起阵阵哄笑,数不尽的污言秽语、嘲讽谩骂从四面八方仿若浪潮滚滚而来。

    啪!

    “浪潮”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吊梢眼捂着脸,踉跄退了几步,嘴里咕噜几下,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。

    张少楠甩了甩手。

    “再敢乱吠,扒了你的狗皮!”

    吊梢眼愣愣盯着张少楠,眼珠子越瞪越瞪大。

    终于。

    “给我打死他们!”

    立时,乞丐们群情汹涌,场面再度沸腾起来。

    重围之中。

    李长安冷眼捉住剑柄。

    他向来对这种抱团的职业乞丐无甚好感,这些人中可怜人虽说不少,但可恶、可恨、可杀之人同样也不少。坑蒙拐骗、杀人放火、采生折割何时少得了他们?

    道士的眸光随意掠过人群,在一帮子乞丐里挑肥拣瘦,寻思着砍翻哪几个,才能最快地吓散这帮乌合之众。

    那些个藏在人群里,挎着刀枪、蹦得最欢的,名为乞丐实为打手的汉子自然最受“青睐”,只可惜道士拿眼挨个扫过去,这些汉子就像被刀架住了脖子,莫名就老实了下来。

    少了这些中坚力量,吊梢眼鼓噪了半天,愣是没有一个乞丐真的上前。

    这边三人见了,也不急着动手了,到要看看这帮乞丐能耍出什么门道?

    于是一方身在重围却冷眼旁观,一方人多势众却色厉内荏,让场中看来颇为滑稽。

    好在,没多久。

    “放肆!”

    人群后头突的响起一个声音,这声音不大,却压下了满场嘈杂。

    “贵客当前,怎可无礼?”

    “晓得这两位是什么人么?那位差爷可是如今衙门里的红人,旁边那位道爷更是斩妖除魔的豪杰,是咱们这些低贱的乞儿能够招惹的?”

    人群分开一条甬道,富商打扮的男人小跑着过来,照面就笑吟吟行了个礼。

    “我说今儿晨门檐上怎有喜鹊叫唤,原来是李道长和薄班头大驾光临。”

    这人穿着云纹打底的鸦青色锦袍,抬起脸来,白净里透着和善,只可惜似乎眇了一目,扣上了个黑眼罩,让脸上的温吞减了几分。

    留下颗独眼还算灵动,转了转,彷如才瞧见张少楠。

    “嚯,还有张家二郎么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事情便是如此,还请团头谴人相助。”

    正堂里。

    群乞环侍,主宾落座。

    张少楠把妖变之事挑挑拣拣说了一些,便请这位孙团头派遣手下的乞丐,探查妖怪踪迹。

    毕竟,在这城市之中,有什么人比数目众多且天生不引人瞩目的乞丐们,更适合查探街头巷尾隐藏的妖异呢?

    那孙团头听了,也是连喝了几杯热茶压惊。

    “骇人听闻!骇人心神啊!”

    可末了,对张少楠的要求,他却沉吟起来。

    “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薄子瑜心急:“只是什么?!”

    孙丐头笑道:

    “班头莫急,非是小人不肯效力,只是兄弟们跟着我无非是讨口饭吃,最多活着少受点儿欺凌,死了有一张草席。可要让他们去监视、查探什么妖怪,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。”

    薄子瑜虽然性子莽撞,但也在市井上厮混多年,哪里听不出对方言不竟实,当即拍案呵斥:

    “推三阻四,信不信我拆了你这乞丐窝!”

    “信。”

    丐头笑呵呵点头。

    “薄班头要拆我这宅子,我哪儿敢拦着?只是城里的贵人们让我约束群丐,我也是万万不可违背的,只好换个不碍眼的地方再建个窝咯。”

    薄子瑜不阴不阳吃了个软钉子,却找不出好话驳斥。

    捕快说好听是官差,难听点儿就是官府的狗,而乞丐头非但也是狗,可能还是下蛋的鸡,他还能真把对方咬死不成?

    “你就不怕身边人变成妖怪,啃了你的脑袋。”

    丐头笑得愈加“诚恳”。

    “那就合该小人命薄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薄子瑜再要发作,张少楠已然起身打断了他。

    “莫要再瞎扯,咱们开门见山。”

    他皱着眉头。

    “孙丐头若应下此事。”

    “城北的赌档,城南的鸡坊,城东的几家邸店、茶楼,庙前长街的商铺,这些盘子尽数渡让于你。”

    张少楠口中的盘子,当然不是他自个儿的产业,而是他两兄弟收保护费的地盘。李长安虽不晓得这些地盘油水如何,但看周围人的神情,大抵收益不菲。

    孙团头也是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这话出来,张少楠神情一僵,周遭的乞丐们更是哄堂大笑。

    丐头身后侍立的吊梢眼阴阳怪气:“张大都死球了,那些个肥水,区区一个张二能守住?”

    旁边有人捧哏:“伸手就能抢来的东西,还需着去换?”

    七嘴八舌,越来越难听。

    那孙丐头听够了,才心满意足拍了拍手,让众乞丐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说什么胡话。”

    轻飘飘训斥了一声,对张少楠拱了拱手。

    “二郎莫要误会。”

    “你给出的条件,身为丐头我是极其满意,可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锋一转。

    “公归公,私归私。”

    他扒开眼罩,露出个乌黑凹陷的眼眶。

    “这只眼睛,二年前,你两兄弟打瞎的。如今,还时不时痛得我夜不能寐。你且说说,咱们这笔账又该怎么算?”

    乞丐们的目光彷如箭镞,齐刷刷投射过来,一片急促的呼吸中,隐隐听得刀剑出鞘的声响。

    张少楠却面不改色,只把手探向怀中,掏出个小布包,扔到丐头脚下。

    丐头示意手下,拾起打开。

    里头赫然一对血淋淋的眼珠子。

    “这是?”

    “我大哥的招子。”

    凝重里响起几声低呼。

    丐头沉默了片刻,却是呵呵一笑:

    “却拿死人的眼珠子糊弄我。”

    张少楠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的也一并给你,只是还得用来报仇,暂且赊着。待此事了结,我若死了,你自派人来取;若我活着,我亲手挖给你!”

    这话在人堆里勾起了更多的波澜。

    孙丐头又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张少楠虚起眼睛,目露寒光。

    孙丐头已然再度开口:“我俩的仇算是了了,可我手下兄弟的仇……没了!”

    他微微示意。

    身后的吊梢眼汉子就越众而出。

    将一柄短刀抛在张少楠脚下。

    扯开衣领,露出肩上的狰狞疤痕。

    “三年前,城北赌档,你砍的。”

    张少楠闻言沉默。

    吊梢眼见状嗤笑起来,向周围得意地摆了摆手,迎来阵阵喝彩。

    这时。

    张少楠突然弯腰拾起短刀,照着自己肩膀,一刀捅下。

    噗!

    鲜血四溅,触目惊心。

    群乞一时哑然,李长安不再走神,薄子瑜更是蓦然起身。

    “张少楠,你……做人留一线,凡事不可太过头!”

    后头一句,却是冲着孙丐头而去。

    “过头?”

    孙丐头摇头失笑,嘬了口热茶,慢条斯理回道。

    “这一刀一刀结下的仇,就得一刀一刀来解。要是今儿只你薄班头或是李道长来,孙某咬咬牙兴许就应下了。可今儿来的是张少楠,他要想咱兄弟为他办事,就得先了结咱兄弟的怨。否则,就是我肯答应,手下的兄弟也不肯照办!”

    周围的乞丐一齐鼓噪,纷纷应和。

    张少楠也是抬起手,示意两人莫要插手。

    “我自晓得。”

    薄子瑜无奈,跺了跺脚,恨恨坐了回去。

    场中于是再度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吊梢眼冷笑两声,退回列中,换了个红脸膛的汉子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依旧是一把刀子抛到张少楠脚下。

    挽起裤腿,但见大腿上一道蜈蚣样的狰狞疤痕。

    “四年前,庙前长街,张大划的。”

    张少楠点头,拾起刀来,照着自己的腿,再次一刀插了下去。

    红脸膛无声退下,另一人上来抛下了刀子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片刻后。

    张少楠身上多了六七把刀子,他面色惨白,身子摇摇欲坠,脚下积起一滩血泊。

    薄子瑜已经不忍心再看,周遭的乞丐们更是不敢去看。

    只有一种难言的沉闷死死压在堂中。

    这时。

    一个枯瘦的男人走了出来,他没像其他人那样抛出刀子。

    而是直接扯开衣裳,露出胸膛。

    但见骨节嶙峋的左胸上,有一道指长的疤痕。

    “五年前,城南的勾栏档里,你亲手捅的。所幸俺命贱,心脏长偏了半分。”

    随着话声,场中愈显死寂。

    男人却咧开嘴。

    把一柄尖刀抛进血泊中。

    “咱两个的仇怨,你敢解么?”

    沉默片刻。

    张少楠摇摇晃晃拾起了尖刀。

    薄子瑜腾的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乞丐群响起阵阵惊呼。

    李长安默默按住剑柄。

    “够了。”

    孙丐头突然出声。

    他站起身来,脸上不复方才那种虚伪的和善。

    “果然好汉子。”

    “都说张二不如张大,我看是张大不及张二多矣。”

    他面色复杂。

    “你的事,我应下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乞丐窝外。

    没门板的大门处。

    “那汉子听好咯,城东的李银匠,上好的补牙手艺,要是寻他补牙,便报你薄爷爷的名号,保管少你三分的火耗。”

    吊梢眼的汉子当场“呸”了一声,吐出口带血丝的唾沫,恨恨回了门里。

    留得薄子瑜在门外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笑得不见了人影,他才啐了一口,凑到张少楠旁边。

    此时张少楠身上伤口也粗粗包扎过,但纵使他下刀极有分寸,没伤着要害,但终归失血过多,脸上惨白得吓人。

    薄子瑜不由想起堂中那一幕,仍旧心有余悸。

    “要是那乞丐头子不喊‘停手’,你真打算拿刀捅死自个儿?”

    “捅自个儿?”

    张少楠眉头一挑。

    “乃公拾刀,是要上去捅死那孙贼!”

    薄子瑜瞪大眼睛。

    “那可是乞丐窝!”

    张少楠嘿嘿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一条烂命无所谓,道长神通广大自然无恙,至于你薄班头……自求多福咯。”

    薄子瑜顿时像是吃了一口五谷轮回物,好半天,才憋出一句:

    “你娘……”

    可惜没骂完。

    张少楠身子一晃,栽倒在他怀中。</div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