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宫,勤政殿

    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射在罗汉床的小桌上,桌上有座小巧的兽头双耳错金香炉,蓝灰色的雾气自炉内袅袅而升,清冽微冷的林间之气随之而来,仿佛令人置身于千年古松之间,心旷神怡。

    周一臻捧着一本幼学琼林看得入迷,若是遇到不认识字,便拿碳笔在下面点上一点,等攒够十个字后就可以去问皇爷爷。

    再前面点是紫檀木的圆桌和一人多高的屏风,上面画着险山峻岭,层峦叠嶂。绕过落地山水屏风,是一阵一人多长的书案,案上摆着不少奏折,桌上杂乱的扔着两、三只狼毫,旁边架着一双突兀的大脚,黑色的鹿皮靴子上沾了些许的灰尘。

    这人高大的身体窝在椅子上,脸上盖着一本书,书上写着杂记二字,腿脚毫没无形象的伸在书案上。

    “吱呦!”紧闭的宫门被打开,黄侍人快步走来,身后是提着食盒的宫女。

    他一进门就看到架着书案睡觉王爷,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,对宫女挥挥手,自己轻步走到王爷跟前。

    宫女绕过屏风后,先向罗汉床上的小皇孙行礼,随后打开食盒把里面恶御膳一一拿出来,摆在旁边的圆桌上,八菜一汤并两碗米饭,接着又有宫女端茶送水服侍王孙洗漱。https:Ъiqiku

    屏风另外一边传来黄侍人呼唤秦王的声音,周一臻跳下罗汉床,绕过屏风看到父王脸上蒙着书还在呼呼大睡,便对他道:“黄侍人,我父王昨夜一夜未睡。”

    “哎呦,那这是真困了。您快先吃饭,再等半个时辰您该去上学了。”黄侍人叮嘱道。

    周一臻点点头,乖乖地一个人去吃饭,饭菜很香,可他很想和爹爹一起吃饭,吃上两口一抬头便看到屏风另外一边隐隐约约的人影。

    皇爷爷让他过来陪陪父王,可父王不吃不喝也不说话,整日沉着脸,似乎很生气,吓得他也战战兢兢,更别说聊天解闷,连喘气都怕太大声。

    一起进学的晋王孙子说,他嫡母和别人偷情,问他们什么是偷情,几个年岁都不到六岁的孩子,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偷情是什么意思,几个小脑瓜聚在一起嘀咕半天,最后猜测应该是偷了什么宝贝,就因为此事,那几个堂哥堂弟便嘲笑他是小偷的儿子。

    周一臻义正言辞地纠正,他母亲是镇远候府的小孟夫人,不是偷东西的王家嫡女。

    后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皇后耳朵里,便狠狠地责骂了他一番,还是父王找过来回护他并且出言顶撞皇祖母,皇爷爷一生气便将父王软禁在勤政殿,不许踏出一步。

    黄侍人正要轻步退开,周廷祎掀开脸上的书,哑着嗓子问道:“几时了?”

    “回秦王殿下,刚刚午时,该用膳了。”

    周廷祎放下脚,起身伸了一个大懒腰,“他吃了吗?”

    黄侍人躬身回道:“回殿下,已经去送饭了。”

    周廷祎点点头,大步走到屏风后面,“父,父亲!”周一臻见他来了,立刻放下手里的碗和筷子,局促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嗯,快吃吧!”

    “是!”

    周廷祎接过宫女的手巾,喝了两口茶,端起米饭吃起来。他吃的很生猛,三口两口一碗饭便下了肚,一旁服侍的侍女从食盒里又取出一碗米饭。周一臻原本小口小口地吃着,见此也学着他大口大口吃了起来。

    食不言寝不语,片刻后,父子俩便吃完午饭。

    黄侍人带着宫女离开,勤政殿又只剩下父子俩。

    周廷祎喝了一口茶,像是想到什么,匆匆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纸条,然后拿给周一臻,并在他耳边交待两句,末了问道:“可记得去哪儿吗?”

    周一臻点点头,父王让他上学前先绕到南明殿,把纸条交给关在里头的孟侯爷。

    “去吧!”周廷祎拍了拍儿子的屁股。

    周一臻眼睛一亮,大大的点点头,兴高采烈地往殿外跑去,被父亲触碰过后的地方还残留着温热的感觉,这是他记忆中父亲为数不多的亲近。出了勤政殿,伺候他的小黄门小禄子快步跟上,秦王殿下不爱殿里有其他人,他便一直在门口候着。

    主仆二人从勤政殿出来,顺着夹墙甬道一前一后走着,两队身着盔甲的士兵从他们身后走过。ъiqiku

    小禄子今年刚刚八岁,比周一臻大了两岁。望着雄赳赳的羽林卫,眼中露出艳羡之色,轻声地对小王孙舜:“我…奴婢要是也能当羽林卫就好了!”

    周一臻抿了抿嘴唇,能当选羽林卫的男子皆出自世家大族的士族子弟,不是平民百姓想当就当的,他的小黄门进宫不到三个月,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便送来他身边。

    转过弯时,前后无人,周一臻从怀里掏出用手绢包的东西递给小禄子,“给你的!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…奴婢没吃饭?”小禄子惊喜地接过手绢,打开手绢里头是一根鸡腿和四五个肉丸子,拿起鸡腿高兴地咬了一大口,含糊道:“我…奴婢进宫这么久,只有你对我…奴婢这么好!我以后只听你的话!”

    周一臻满意一笑,娘说宽待人,严纪律,萝卜加大棒!

    就这样周一臻有了第一个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小弟!

    南明殿位于外宫的西北角与在东南角的勤政殿呈对角线,就是一个成人走过去也得小半个时辰,何况是两个孩子,主仆俩有人时闲庭信步,无人时快速奔跑起来,刚过两炷香的时候二人已经来到目的地。

    “咳咳咳……”

    孟星惟闷咳两声,苍白如纸,唇色暗淡,短短两日他瘦了不少,越发显得身上衣裳宽大空荡,当真是人不胜衣。

    偌大的殿内只有他一人,这两日只有一个老黄门伺候他的起居,除了他便再没有见到其他人。

    他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,桌上上放着一杯冷茶,一本书,院子里长着几株海棠,此时枝繁叶茂,有几颗绿色的海棠果从叶子里伸出来。

    “扣扣扣……”

    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,孟星惟初时以为自己听错了,他如今被软禁在南明殿,没有皇帝的命令,谁也不能踏足一步。

    “扣扣……”敲门声再次响起来,确实有人来访。

    孟星惟起身穿上鞋子去开门,门外是两个小不点,他赶紧让进来关门,惊讶地问:“门口有卫兵,你们是怎么进来的?”

    周一臻气喘吁吁道:“后面小花园的假山底下有个窟窿,连着外面,我们从那儿里钻进来的。”他衣服上有新鲜的泥土与草折断后的汁液,证实所言非虚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来了?没去上学吗?”孟星惟问道。

    周一臻从怀里拿出一个叠成四方块的纸条,递到他面前:“是父王让我送来的!”

    孟星惟看着他明亮的双眼,不忍辜负这孩子的热忱便伸手接过,温声道:“去吧,该上学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周一臻点点头,“叔爷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称呼,孟星惟脸色一僵,尴尬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待两个孩子再次爬出南明殿,小禄子赞叹地说:“他可真好看!比我们村里的最好看的婆娘还好看……比你前两日见的什么刘妃娘娘还好看!”

    周一臻扬起下巴,骄傲地说:“那是,他是我叔爷!”

    “他也是王爷?”

    “不是,是侯爷,厉害的侯爷!”

    “侯爷?他是你叔爷爷,那是你爹的叔叔?”

    “……咦?好像不是。”

    小禄子追问:“那不是你爹的叔叔,你怎么叫他叔爷?”

    “我妹妹叫他爷爷的!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不是最小的吗?哪来的妹妹?”小禄子一头问号。

    周一臻捋不清了,“你真啰嗦!”

    妹妹是妹妹,即使不是父王的女儿也是他最喜欢的妹妹。

    再说田园园,她命一甲将阖府之人聚集一堂。此时素来空荡荡的前院,站了不少人。

    候府的人一向都不多,除去主家一家五口,海伯一家四口,府里不过十来人,有特好、刘厨娘、禾娘、马娘子、晴好、妍儿、新来的丫鬟陈小花、一甲二甲还有老张以及新来的两个做杂事的婆子,就这几个人还不如一个富商家人多,更别提与她们同等地位的世家,光是下人不下百人,吃个饭就得有不下一二十个婢女服侍,那生活才叫一个奢靡无度,

    不过养人也是很花钱,对于以务实(贫穷)著称的候府来说,精兵简政才是上上之选。

    田园园向来懒散,对下人几乎没怎么约束,各司其职就好。许是府里人少事少,众人反而相处的极好,什么打架骂娘等一切破坏安定和谐的行为一次都没有发生过,有什么事也是当面说清楚,从没有人搞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动作。当初韦娘子与她女儿、还有芳好,她当机立断早早打发出去,从根源处杜绝了一切不安定因素。https:Ъiqiku

    田园园望着众人朗声道:“今日叫大家来,想必你们也听到什么风言风语,侯爷人品如何,你们也是知道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侯爷才不会做出这事!一定是有人诬陷!”海伯愤愤不平道。

    “是的,侯爷打小就正直,哪能做出这等事来!”

    海娘子眼泪成串的落下,怀里的芃芃见此,伸出小手给她擦掉。

    老张沉着脸,一言不发,其他人也出声纷纷附和起来。

    侯爷身处高位,从未苛责下人,与她们说话也从不高高在上,向来是平易近人,哪怕是冷着脸的小孟将军,也从未打骂过下人,府内规矩又少,只要干好本职工作就行。比起其他规矩繁多的高门大户,镇远候府当真是百年一遇的好主家。

    “没错!咱们知道侯爷是被污蔑,可是其他人不知!城中谣言四起,定然会有那不怀好意之人找你们打探消息!如果有人问你此事真假?你们该如何回答?”田园园问。

    刘厨娘道:“回夫人,我今儿买菜时还遇到永定侯家的采买婆子,她问我侯爷是不是和秦王妃有一…那啥那啥!”有一腿差点脱口而出,她赶紧换了一个说法。

    田园园眉头一凝,“你怎么说的?”

    “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事嘞,就说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嗯,很好。以后再遇到这事就说不知道、不清楚或者左顾而言他,多说多错,若是回答稍有差池,恐怕会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!眼下候府将要面临严峻的挑战,咱们不要慌不要怕,先安安稳稳的。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,现在咱们要共克时艰,记住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!不论是主是仆,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!在我心中,你们是候府必不可少的一份子,我希望往后的岁月,还能吃到刘厨娘做的饭、禾娘洗的衣裳、马娘子你们收拾的园子、还想看看一甲二甲长成大人的模样……”

    田园园不是一个感性的人,说不出什么慷慨激昂的大道理。但她的声音温和却有力,娓娓道来仿佛在与家人话着家常,话还未说完,底下的人哭成一团。

    他们不是哭候府的未来不定,侯爷落难,而是哭第一次遇到把下人当人的主家,连刚来的两个婆子也不禁泪水涟涟。

    她们也曾在其他人家做活,不论主家,单论奴仆,家生子又比那外面买的高一头,打骂呵斥哪个不是家常便饭!两人嘴笨不会来事,被人顶了差事便被上个主家打发出来。头次来候府时,发现这里的人不会仗着自己是老人欺负她们,住的地方不差,吃的不赖,事情又少,福利又好,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。

    在这尊卑有别、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,这样平易近人的主家简直是打着灯笼难找,怎能不尽心尽力呢!

    田园园望着哭成一团的众人,满意地点点头,深刻体会到当年高考前誓师大会,看着考生们抱头痛哭的感觉了。

    现在只有把侯府绑在每个人身上,才能让她们真正理解到什么叫做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而不是主家落难,她们高高挂起。

    晚上,夜幕降临。

    田园园拿下桌上的灯罩,剪了剪灯芯,烛火闪烁几下,越发明亮起来。

    片刻后,窗户微动,一个黑衣男人跃窗而入。(http://.suya.cc/70/70517/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