聂政悲怆的脸色在云曦的解释下如同脱落的面具,一点点爆出令人熟悉的狰狞之态……一如方才想要杀死云曦的可怖模样。

    “蝼蚁尚且偷生,第四名受害者临死前挣扎逃跑,被你揪着头发继续逞凶之时,你心里可有对生命的半点敬畏?可曾想到你母亲自尽时的无奈?”

    云曦摇摇头,“任何自身的痛苦,都不是你杀害无辜之人的借口。”

    聂政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,怒吼着冲云曦道:“住口!你不配提我娘!”

    “逆子,最不配提你娘的人便是你!”聂大人捂着胸口,身形颤抖地道:“你哪里担得起你娘的牺牲?”

    “她牺牲是为了你这个负心寡性之人,哪为我想过分毫?!”聂政梗着脖子反驳。

    “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,你当真枉费聂大人一番教导!”按察使宗毅大人终于忍不住了,指着聂政怒道:“你脑子里是灌了泥浆吗?!”

    云曦眼底的痛恨逐渐化为同情。

    原来聂公子从未理解过聂夫人的苦心。

    “你们那是什么眼神?你这个贱人为何要这般看着我?!老子用不着你们可怜!”聂政挣扎着就要起身,被冷氏兄弟一把扣住肩膀死死摁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若我猜得没错,聂大人选择和离是为了保住聂夫人的性命、也怕外家获罪影响你未来的仕途;可聂夫人不愿拖累夫君和儿子的前程,才在和离后于聂家自尽,断了聂大人救人的念想。”

    陆青帆的话让暴怒的聂政浑身一僵。

    “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”云曦望向聂政的目光越发悲悯:“你不怜母亲牺牲之恩,又不惜父亲教诲之意,哪配为人?”

    聂夫人母族获罪,可她出嫁多年,就算下狱也罪不至死,还有机会转圜,大可不必以自尽收场。

    世人只道聂夫人性烈、聂大人大义灭亲,却未触及她的私心:保护聂大人的官声,就是保住了儿子的锦绣前程。

    聂政不可置信地望向高台之上的父亲,颤抖着嘴唇低声问道:“他们说的……是真的吗?”

    聂大人眼底湿润,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他万万没想到,这点私心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被公之于众。

    九泉之下的妻子该如何瞑目?

    方才还叫嚣暴怒的聂政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,颓然地跪在地上。

    “父母之爱,恩重如山哪!”

    “这同我的女儿有什么关系?都是爹生娘养的,我的闺女做错什么了!”

    “杀了他!替我闺女报仇!”

    “我儿张生总是无辜的,你杀了人不够,还险些冤死了他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聂政行事令人发指,连张生的父母都恨得直咬牙,百姓的唾骂声连绵不断。

    “是我做的。”聂政突然开口:“但不是因为爱而不得。”

    百姓的吵嚷逐渐安静下来,他们还想从聂政的口中得到一个真相、听到一句忏悔,以抚慰枉死之人的在天之灵。

    聂政扬声道:“五年前,青州通判之女大庭广众之下说我爹官位不正、我娘是罪臣之女。我气怒之下便刻意接近,便有了‘心悦于她’的传闻。也是巧了,牛大壮案刚出,我为了把自己摘干净模仿其作案。细节同云仵作所言无二。”

    聂政转而钦佩地望向云曦:“云仵作验尸之能确实高绝……剩下四名死者,有两人实属偶遇、另两人模样酷似通判之女;她们言行无状、冒犯了我娘,杀她们是为泄愤。至于张生……”

    聂政苦涩一笑,“他有一身份低微的心上人,几次出门皆是为了暗中见她。我知我爹破案心切,便故意诱导按察司调查张生。如我所料,饶是被大刑伺候,张生也不愿暴露那女子的存在。”

    唯一的不在场证明没了,张生百口莫辩,只有受死。

    被父母搀扶着的张生脸色瞬间煞白。他没想到自己早就被聂政盯上了。

    “所以,张生是你早就选好的替罪羊。”陆青帆突然沉声追问:“后四次行凶,是踩着张生出门的时辰办的,可对?”

    聂政大方承认: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聂公子行事缜密、心思细腻,若能把才干用在正道上,定成国之栋梁!可惜,可惜啊!”任师爷忍不住扼腕叹息。

    低下头,聂政第一次流露出几分后悔:“如果我早知娘的苦心,如果能早些与爹把事说开,也许……”

    云曦喟叹一声:“可这世上又哪有‘如果’?五条活生生的人命,还不足以令你醒悟吗?”bigétν

    聂政向台上叩首:“聂某愿以死抵罪!”

    高台之上的聂大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,整个人佝偻着身子,看看聂政,又盯着监斩台的“斩”字令牌,迟迟下不去手。

    一时间,偌大的法场竟无一人催促聂大人行刑。

    聂大人要斩亲子于法场,旁人便是想想都觉得揪心。今日不斩,实在难平民怨。

    半晌,聂大人终于颤抖着手缓缓地举起“斩”字令牌。

    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摁住了聂大人的手腕。

    神情恍惚的聂大人抬起头,与来人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是按察使宗毅。

    宗大人沉声道:“还请大人命下官监斩。”

    不令父斩子,已是宗毅能为这对父子做的最后一件事。

    聂大人缓缓起身,“不,本官亲自来。”

    说罢,聂大人挺着最后一口气,将令牌丢在地上,道:“斩!”

    宗毅不忍地别过头去,反观聂大人却瞪大眼睛,一眨不眨看着儿子行刑。

    鲜血伴随着艳阳的余晖洒落,云曦望着聂政人头落地,嘴角还挂着一抹笑意。

    聂政亲手将屠刀递给父亲,是想保住父亲的官声。那模样与当年决绝自尽的聂夫人隐隐重叠。

    可惜,走错了路的凶犯,从一开始便回不了头了。

    “大人万岁!”

    “大人英明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一时间,法场内外无数百姓拜倒高喝,但这些虚名却换不回儿子的命。

    聂大人一口血喷出,晕倒在监斩台上。

    “聂大人!”宗毅赶紧上前扶住气怒攻心的聂大人。

    云曦心头一紧,快步往监斩台跑去,嘴里扬声提醒道:“快将聂大人放平!”

    说着,她还不忘冲后面的青果挥手:“针袋!”

    青果一边跑一边从包袱里掏出针袋丢过来,云曦利索接住,赶到聂大人身边。

    “丫头,你还会医?”此刻,已经赶到的任师爷一行都在紧张注视着骤然晕厥的聂大人。

    三品大员若是在青州地界出了事儿,莫说京城、便是还留在青州的巡抚大人,也必会参按察司一本。

    “会。”云曦吐出一个字,手已经捻起银针,对着聂大人的指尖一扎就要为他放血。

    陆青帆立刻从旁协助、帮云曦按掐聂大人的指尖放血。

    终于,聂大人幽幽转醒。

    他呆滞地望着天空,心头悸动,蓦地大哭出声:“我的儿啊!”

    哀鸣萦绕法场不绝,无数百姓再度叩首。

    至此,延续了五年的青州大案,终是破了。

    次日,云曦主仆随陆青帆的马车离开了青州。

    马车上,云曦下意识地攥紧衣角,手心悄然沁出汗水。

    终于要去京城了。

    白氏一族满门抄斩能否平反、十年不录江南学子入朝的冤屈,皆系她一人。

    “你很紧张?”陆青帆蓦地开口,云曦眼底的惊慌都来不及收回,便被他捉了个正着。

    是了,白氏遗孤偷生数年,如今隐姓埋名接近京城调查旧案真相,很难不紧张吧?

    “有点。”云曦惭愧一笑:“我在神医谷十年,没出过远门。”

    “云姑娘机智聪慧、验尸神准,去京城定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!要不是你那一诈,只怕还诈不出聂政那凶犯呢!”

    冷海的脑袋从车帘外钻进来,笑嘻嘻竖起大拇指:“骨裂图真神了!”

    云曦谦逊摆手:“哪里是我的功劳,是陆大人率先锁定了嫌犯。”

    不错,法场之上的“骨裂图”是局,专为诈聂政亲口承认逞凶之行。

    云曦验了五具尸首是真、尸首线索亦是真,但凶器造成的骨裂创口毫无规律可言,很难以此锁定凶犯。

    她索性背下了骨裂图,在聂政测验后画出来,击溃他自认“天衣无缝”的布局,接着“杀人诛心”挑明他的凶残之举,令聂政认罪。

    牵扯出聂家旧事,倒是意料之外的。

    在此之前,陆青帆已暗中找到了张生的心上人,她的左邻右舍都为张生提供了不在场的证据。

    后来按察司各处线索汇总,陆青帆开始怀疑聂政。可聂政行事缜密、聂大人又为上峰负责监斩,提审聂政困难重重。

    不得已,才有了“法场揭凶”之举。

    “张生喜欢的女子乃是清倌出身。”陆青帆低声解释道。

    本朝官员不得狎妓,张生若认下死罪只他一人受刑。若是牵扯出那女子,连带着家人都得获罪。

    为了家人、为了心上人,张生蒙冤也只能咬牙不言。

    这也是聂政最为阴狠的谋算。

    云曦一讶:“怪不得张公子宁死不肯讲出来,当真执着。”

    “执着的,又何止他一人?”陆青帆神色意味不明地望着云曦。

    十载过去,她还要只身前往京城调查当年贪腐大案,又怎一“执着”了得?

    云曦没读懂陆青帆眼底深意,疑惑地歪歪头,正好同一头栽倒的青果撞了个脑门子!

    “唔……”好疼。

    青果一点不疼,还重新靠倒在云曦肩上,嘴里嘟哝着:“小姐,青果好困。”

    云曦安抚地拍拍青果的小脑袋,再回头看去,陆青帆眸光如墨,仿佛方才的晦涩难懂只是她的错觉。

    行至半路,大家都有些疲累。恰好见路边有一不大不小的茶肆,冷海兴奋地提议道:“主子,咱歇歇脚吧!”

    陆青帆转头看了一眼云曦,只见她清亮的眸子亦难掩疲色,顿了顿,挥手道,“休息一个时辰。”

    冷海朗声应“是”,接着掀开茶肆的门帘子,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涌出……

    他面色凝重地转过头道:“主子,里面无一活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