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较而言厚了两倍不止的另一册,扉页上则是笔迹完全不同的清丽字体:林氏出入账。

    这两个册子,一本是父亲林如海回江南任官开始的随记。另一本,则是母亲贾敏自嫁给父亲开始,便细心记录下来的家中账目。

    江南官场之糜烂腐坏,与四姓之盘踞、开国功臣之横行,都脱不了干系。

    林如海自己的随记,完全直出胸臆,一起头拍案怒骂,后来左支右绌。待贾敏去世,则颇有些伤心绝望。

    直到察觉自己的身子也开始迅速破败,林如海开始在随记中表达疑惑。

    随记停止的日期正是贾琏带着自己回到扬州的那天。

    林如海最后记了一笔:知汝远来应有意,好收吾骨瘴江边。呵呵。

    所以,对于贾琏代表贾氏去“接收”林家家产,顺便送父亲入土,父亲心里是有数的。

    林黛玉看着那一行字,尤其是最后的“呵呵”二字,只觉得韩昌黎的诗从未如此刺眼过。

    她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再之后,只怕因为贾琏不分时间地出现在父亲床前,所以父亲再也没有机会再动笔了。

    黛玉慢慢地合上扬州随记,手指留恋地在扉页上抚摸片刻,放在一边,又展开了母亲留下的账目。

    贾敏不愧是贾母最心爱的女儿,教导得心细如发、冰雪聪慧。

    账目上除了进入财货的数量,还有细细注明的事由,中间牵涉的人物,甚至还会在时隔若干年月之后,翻回头来补录该事件的结果。

    黛玉轻轻地翻看着,忽然手一顿。

    她看到了那四个“大石榴”的标注。

    “有孕四月,二表嫂赠礼,来自西府。产子后,敬献太子妃。太子妃难产而死。爱子夭亡,二表嫂无一字额外抚慰。母寿,宴间探问西王妃,竟似不知石榴事。怪哉!”

    那四个石榴,在如今的太平盛世,都可以被当做贡品,给太上送来祝寿。

    可见在十数年前,又是何等的宝物!

    这样的东西,被娘家的表嫂当成贺喜孕事的礼物,自是理所应当。

    然而宝物由来之处的当家主母,竟然丝毫不知此事!

    所以,母亲起了疑。

    黛玉盯着那一页账目,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。

    母亲探问的结果,自是对西王和小史侯夫妻起了疑心。

    可与此同时,西王妃被如此试探,回家必然也会询问丈夫。那么,西宁王与小史侯夫妻,又会否因此,生出别样心思呢?!

    黛玉慢慢地合上了眼睛,往后靠进了坐榻深处。

    母亲出嫁,依着外祖母的心性,陪嫁的人里,除了贾家的人,必然也会有史家的人。

    不论对小史侯夫妻,还是对西宁王,母亲和她肚里的孩子,甚至自己和父亲的存在,其实都不应该是多大的妨碍。

    但那时的太子,是政敌。

    若能通过母亲和父亲的手,把这东西送给太子妃,极有可能会对太子造成打击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虽然诞下麟儿,太子妃却难产而死;太子经那一事,性情大变,从此多疑。

    事情到此为止,各方如意,也就过去了。

    可偏偏,母亲太聪明了。

    她从小史侯夫人没敢多加问候经历丧子之痛的自己这件事上,察觉到了蹊跷。

    所以借着贾母的某次寿宴,试探了西王妃。

    而这等隐秘事,西宁王竟然一时疏忽之下,没有编来合理的借口,知会西王妃。

    自己拿了石榴,所以幼子夭亡。太子妃拿了石榴,所以难产而死。

    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,若是发觉了可能的凶手,她会怎么做?大约,会歇斯底里地报复吧?

    所以,为了斩断母亲报复的可能,也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成为荣宁二府跟西王反目的导火索,那些人,一定会对母亲和父亲出手……

    最可惜的是,大约是为了保护父亲和自己,母亲压根没有露出半点声色,只是默默地把这个疑惑记录了下来,而已。x33

    西府,小史侯,夫人。

    呵呵。

    黛玉的手缓缓用力,握住了那本账目。

    翌日清晨。

    昭明帝来请安。

    太后满眼关切:“昨儿那么大的事情,可有人给你气受?我能帮你什么不能?”

    昭明帝笑着安抚太后:“太上已经帮了儿子一回,如今儿子还能办。若是后头办不好了,儿子再来求母后帮忙。”

    “我刚听昭庆说,金陵薛家的大姑娘,被忠顺王看上了,想要求了去当儿媳妇。

    “这倒是个好事儿。你回去问问贾氏,若是果然有这个动议,索性赐个婚。

    “让忠顺去忙他儿子的亲事去,省得天天在你跟前指手画脚的。”

    太后仍旧积极地给昭明帝出主意。

    昭明帝听得眼睛一亮:“哦?还有这等喜事?昭庆?”

    黛玉红着脸往太后身后躲,小声埋怨道:“我就传个闲话,太后娘娘竟然就用上了。”

    程倩嗤地一声笑,忙看一眼昭明帝,见他满面温和不介意的样子,才放心笑着调侃道:

    “郡主小姑娘家,自是闲话家常。太后娘娘何尝不也是如此?

    “唯有贾妃娘娘倒沉得住气。也不知是家里的消息没跟她通气儿,也不知是竟不赞同此事?

    “咱们都听说这话两三天了,大明宫里连个风声都没露!”

    昭明帝轻笑着摇头:“贾氏这两天身子不大爽利,想来是没听说呢。一会儿我回去问问她。”

    又说笑几句,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太后又命黛玉送他。

    再度站到院门处时,黛玉与殿中情态完全两样,垂着眼帘,连看都不看昭明帝,只轻声道:

    “大监的旧荷包都开了线了。我们晴雯的手艺好,我让她给大监做了一个新的。大监快换了罢。”

    晴雯依言双手奉了一个深蓝锦缎绣卍字不到头纹样的荷包过来。

    陶行简不敢就接,先偷眼看了看昭明帝。

    昭明帝脸上淡淡的,看不出喜怒。

    陶行简忐忑地接过,先放了袖袋里,然后胡乱道声谢,便跟着一言不发的昭明帝疾步走了。

    一直到进了宣政殿,昭明帝坐到了御案之后,方轻轻地瞟了陶行简一眼。

    陶行简忙将那荷包取出来,就在昭明帝身边,翻来覆去地看,口中尴尬笑道:

    “晴雯这丫头的手艺果然不错,针脚细密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话,轻轻一捏,荷包里沙沙轻响。

    陶行简顿住,微微凝眉,伸手从荷包里摸了一张纸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