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看来,大家长对你师父那一剑,仍心有余悸啊。”执伞鬼想起大家长最后那个“见到赵玉真掉头就跑”的决断。

    入夜的无剑城,气温陡然下降。

    水是比热容最高的物质,热得慢,凉得也慢。故而住宅选依山傍水的,才会有冬暖夏凉。

    无剑城在沙漠腹地,早穿棉袄午穿纱,入夜便冷如下霜。沙子把阳光的热辐射都散射掉了,一点都没存下。

    几日折磨之后,暗河终于以礼相待小余理,给余理安排了一间院子。

    “刀。”余理在院子里生火起架,嘴里漏风的声音传到屋顶上一脸忧郁的苏暮雨耳中。

    苏暮雨看了院中火光一眼,一甩手,一柄带鞘的小刀没入余理脚边泥土中。

    余理拔起,手感极重,刀鞘朴实无华,刀刃出鞘,通体乌黑,在火光下不曾闪过光彩。

    “没喂毒,是乌金材质的。”苏暮雨解释为何是黑色的刀身,道,“近距离刺杀不反光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酒。”余理龇牙问道,因为一张口,便会扯到那左脸的创口。

    “等着。”苏暮雨打算翻身飞出余理的院子。

    “还有一个请求。”余理龇着牙,开合嘴唇说道。

    苏暮雨停下动作。

    “我需要一块薄的铁片,大概能包裹住我的左脸。”

    这暗河的执伞鬼,想了想,从怀里掏出一个夜叉的面具,看了良久。

    脑中闪过第一次戴着这般凶恶的面具到西南路顾家执行任务的自己。

    之后便不再多看一眼,径直甩给余理。

    余理头也不抬,伸手接过那旋转而来的夜叉面具。

    入手微凉,雕琢精细。

    仔细看了看,便揣进怀里。

    执伞鬼翻身下了屋顶,不一会便抱着泥封贴了红纸的坛子站在了之前停留的位置上。httpδ:Ъiqikunēt

    “小雨,今晚话多了些。”苏幕遮从正门进入庭院。

    暗河的执伞鬼,一坛子摔向余理,没有理会这位苏小姑,自顾自,拍开封泥,往嘴里灌了一口。

    余理以柔劲接住,放在一旁,开合嘴唇对苏幕遮说道:“我需要铜镜。”

    “才来几天啊,就开始使唤起姐姐来了。”

    苏幕遮没有拒绝,翻了翻自己的绣包,翻出一枚比巴掌大一圈的铜镜,在火光之下,将余理照得真切。

    余理左手握刀,离火阵心诀,缓缓注入乌金匕首,不一会,乌金刀刃逐渐发亮通红。

    苏幕遮举着铜镜,好奇地盯着余理。

    执伞鬼也停下了举坛。

    余理右手拍开封泥,却听得苏暮雨道:“你左边脸颊被削,无论怎么喝,酒都会从创口处流出来。”

    余理闻了闻坛口,摇了摇头,漏风的语调说道:“不够烈。”

    “西北的烧刀子,喝下去辣得如同烧红的刀子插入喉咙。”苏暮雨说道烧红的刀子,忽而看着余理左手的小刀,“你不是要喝酒?”

    余理不再回应,将开了封泥的酒坛子轻轻放到火架上烤。

    趁着酒精挥发,竖起剑指,将弥漫出来的酒味笼罩在发红的乌金匕首上。

    举着铜镜的苏幕遮,想活动一下酸了的胳膊,却被屋顶上的执伞鬼呵斥了一句:“别动!”

    红衣鬼不情愿地嘟了一下嘴,继续保持原有姿势。

    镜子里的余理,左脸缺失,创口处,被阎魔掌毒腐蚀了一圈,被余理调用了大黄庭给扛住。

    余理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,换右手持那发红的刀刃,根根地将背腐蚀的左脸剜下。

    “啊!”苏幕遮被余理突如其来那么血腥的一下吓得手臂抖了一下。

    铜镜跌出手心。

    衣袂破空之声,那就要跌入火堆里的铜镜,被从屋顶翻身下来的一手握着坛子的执伞鬼接住。

    苏幕遮识相地让开了一个位置。

    余理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继续从引酒精道血流如注的脸庞上。

    “嘶。看得姐姐都疼。”苏幕遮化身成余理的嘴替,帮他喊出疼来。

    伤口处,酒精的蛰疼刺激,让余理那面部更加扭曲。

    苏暮雨想了想,把自己的喝了有一半的酒坛子也放到了火架上烤。

    余理掏出那块夜叉鬼的面具,有些迟疑地看向面前的执伞鬼。“归你了。”苏暮雨忧郁的面庞没有什么波动。

    “小雨,这玩意你也舍得送出去。”苏幕遮有些惊讶,“不怕昌河说你?”

    “任务的命令,我绝对服从大家长。”苏暮雨道,“其他的,他管不了我,也不该干涉我。”

    “况且,这小子招我喜欢。”

    苏暮雨话音刚落,那张夜叉鬼的面具,被余理用乌金小刀切成了两半。

    苏暮雨忧郁的脸上,出现了一丝诧异,一丝肉疼。

    “招我喜欢四个字,犹在耳畔啊,小雨。”苏幕遮笑的花枝招展。

    苏暮雨沉默,看着余理将那獠牙狰狞的下半部分面具,以离火阵心诀催红催烫,又引酒精覆在左脸的伤口上。

    盯着铜镜里的自己,狠狠地将獠牙半脸摁在那缺失了的左边脸颊。

    面具被余理削得大小合适。

    烤肉味忽而升腾,在场的人都清晰地闻到了那铁板炙烤的味道。余理紧咬后槽牙,泪珠在眼眶里打转。

    半边獠牙的面具,紧紧地烙在了余理的左脸,在外人看来,余理的脸上仿佛多开了一张嘴一般。

    “可惜了,那么之前清秀的脸,以后都要以这般面目示人。”苏幕遮有些可惜地感叹道,“不过你小子也真能忍得,又是割肉又是烙铁的。”

    执伞鬼将铜镜还给红衣鬼,也是默认了这个说法。

    “话说你叫余三?”苏幕遮看着余理左脸的獠牙的烫红慢慢褪去,“姐姐以前的护卫也叫三。。。”

    说到此处,眼神落寞了一下,瞬间被心脏处的清凉唤醒。

    苏幕遮调整好态度,确信执伞鬼的关注不在自己身上之后道:“既然昌河把你交给了我们,不如你以后就当姐姐的护卫好了。”

    余理并不回应,只是毫无痕迹地松了松右手。

    “你刚刚是?”苏暮雨问道。

    “提纯酒精,用于消毒。”余理的话音不再漏风,只不过似乎是还没磨合好新的铁面,显得有些瓮声瓮气。

    “赵玉真教你的?”苏幕遮替执伞鬼问道。

    余理没有出声,算是默认。

    “大家长说要通过你,还以青城山一些颜色。”苏暮雨说道,“暗河,没达目的之前,都是不择手段的。所以,不要再想着回到青城山。”

    “即使你回去,也会遭到猜疑。”苏暮雨用起了分化的手段,“毕竟活着从暗河里出来的人,谁也不知道,到底有没有与暗河交易?”

    “你们不也怕我是带着目的来的?”余理反问道。Ъiqikunět

    “在我眼皮底下,你折腾不出来什么浪花,我有这个自信。”执伞鬼说道。

    “若不是大家长一掌阎魔,逼出你的离火阵心诀。我险些都被你的青松剑法给骗去。所以,接下来我不会再犯此等错误。”

    “道剑仙说过雪月剑仙,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。”苏幕遮娇声娇气道,“今日看来,实属未必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知道,此处为何叫无剑城?”一脸忧郁的神情不改,但似乎今夜谈兴颇足。

    只不过平日里只懂出任务不擅长与人交谈的执伞鬼,不知怎么找话题,便只好从无剑城开始聊起。

    硬撑左脸火辣的疼痛,余理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“焚百家之言,以愚黔首。隳名城,杀豪杰,收天下之兵,聚之咸阳,销锋镝,铸以为金人十二,以弱天下之民。”

    “始皇帝上位之后,听闻楚威王之地有王气,腾云成龙虎状。便埋金为钉,钉死龙脉,化城为陵。镇压王气,是以为金陵。”

    余理就这般默默听执伞鬼的诉说。

    “而后收天下之兵,聚之咸阳。铸以为金人十二。”执伞鬼说道,“弃之于大漠深处,以重兵把守,后人莫得寻踪。”

    “这无剑城,便是存放金人十二的地方。”执伞鬼悠悠说道。

    “毕剥”

    一声噼啪,一个酒坛子被烤裂了,把听得入神的苏幕遮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天下之兵器,皆销毁埋葬于此。毁尽天下剑,故而称之为无剑。”

    “可即便如此,那金人十二蕴涵天下人的怨气与怒气。”苏暮雨继续说道,“始皇独夫之心,只可镇压一时,此后无剑城诡异气象频频出现。更有士兵,甚至看到金人欲挣脱无剑城的束缚奔走回咸阳。”

    “后,上蔡李斯建言。无剑城需要一物镇之。始皇深思熟虑,取佩剑,即为当世名剑太阿,悬于无剑城城头。此后异象果绝。”苏暮雨淡淡道。

    “所以,城头那把丑不拉几的。是太阿剑?”苏幕遮有些惊讶。

    “它不是丑不拉几,只是没有碰上值得让它重新焕发的主人。”

    苏幕遮没有反驳,反而是问道:“话说,始皇至今那么多年,那把剑也没掉下来过?”

    “银域内有长明不灭的人鱼蜡。据说还捕获了一条烛龙在守护银域。”苏暮雨道,“始皇时期,是何等威武,是我们不可想象的。”

    银域,即为秦始皇陵,相传整个秦始皇陵用球形的水银包裹,故而称为银域。

    银域内有不灭的长明灯,所以无剑城有不朽的太阿剑也并不是那么难理解。

    “咱们暗河在无剑城盘踞多年,没人去,试一下?”苏幕遮问道。

    “无剑城存在千年之久,暗河成为无剑城的主人还不足二百年。”苏暮雨说道,“小姑,你真以为那么多年没人去碰过吗?”

    “无剑城本来遗弃的金人十二为何不见了?那太阿剑为何一直高悬而不坠落?也许知道这些答案的都被埋葬在城外无尽的风沙中了。”苏暮雨脸色忧郁,不像作假。

    余理看着火堆出神。

    “真的假的。”苏幕遮夸张说道,“不过也是,在无剑城多年,盯着那太阿剑那么久,暗河所有人都约定俗成了一般,都没人想过去碰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,我想提醒你。也别去打那柄悬剑的主意。”执伞鬼说道,“这也是无剑城的规矩。”

    苏幕遮看着余理,给火里添柴,火苗跳动,闪得余理的左半边脸忽明忽灭,配上一张清秀年轻的右脸,却也没有那么狰狞,有种无以言表的可爱。biqikμnět

    “这,是什么木。”余理盯着投入火中的木柴问道。

    燃起的木柴,比之前见过的都耐烧。

    “是大漠独有的胡杨树。”苏暮雨拿过一根柴火,用力折了一下,只能将胡杨的树枝折弯,松手之后便又回弹了回来。

    “大漠胡杨,生而不倒一千年,倒而不死一千年,死而不朽一千年。”余理脸上的疼痛过后,轻轻念道。

    “你。。。”苏暮雨脸色不再那么忧郁,有些惊讶道,“这些也是道剑仙教你的?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长四五尺,径三寸的。”余理点点头,问道,“我需要这般卖相的胡杨枝。我自己有剑。”

    余理挑明,自己有剑。

    “明日带你去取。”苏暮雨沉默了一会,过后说道。

    “要削木剑啊?”苏暮雨不悦,“虽然我们暗河穷是穷了点,但不至于那么寒酸。”

    发现余理和苏暮雨没搭理她,便凑近余理说道:“诶,刚刚小雨给你说了那么多无剑城的历史,那你晓不晓得暗河的历史?”

    余理挪远。

    “姐姐告诉你啊。”这个暗河上下都要称呼一句的小姑,却像好玩一般,非要打乱这辈分,对余理自称姐姐。

    “我们暗河啊,曾经也风光过,给皇帝干活脏活也赚了一些家底,可后来啊。。。”

    没等苏幕遮说完,余理便起身,说道:“我累了,各位就不送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,便往卧房去。

    “他还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。”苏幕遮不高兴道,“姑奶奶好歹也救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苏小姑,是他先救了你,然后你再救了他。”苏暮雨不知其中缘由,只是这般直说道。

    “是,是。执伞鬼大人。”

    大漠的夜风,将风沙吹起,沙砾滚过屋顶瓦片,击打得屋顶瓦片啪啪做响。

    其实无剑城内,瓦房并不多见,多的是那种泥土平房。

    只不过怕余理闷得住不惯,故而给他安排了一个带院子的瓦房。

    余理不晓得,执伞鬼为什么会突然对他示好。

    他自己也似乎没发现,自从离开了师父身边,反倒是运气逐渐好了起来。

    照晴峰下一道小河,潜入河岸的鲤鱼,在水底翻滚出一串水泡。